所以,你连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归,是从未忘记昔年话语,是要我养她长大,让她刻上我的印记?
小姑娘得了他的话,已经在他温润眉目的注视下,放弃和疲劳对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盖的是薄衾。
这样一点纤软的被褥上身,却依旧难以勾勒出她轮廓。
皑皑本就身形瘦弱,一场病症后,陷在被衾中更加寻不到踪迹。只有一张面庞半露在外头。
这样小,不是年岁轻。
是她早产和流离之故。
贺兰泽觉得呼吸都艰难。只试图寻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抚慰,小姑娘眉间疏朗,鬓宇微扬。是一片从容娇憨色。
愈发地像当年长安城中的谢家女郎。
那会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被灭了宗族双亲的袁氏子。梅林初见后,便时常来谢园看他,后来愈发维护他。
京畿高门富贵地,对一个失势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赘般的姻缘,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为了他日举事后,能够更好地对官员的任用,很多时候都是以身亲试。
为官为臣的政绩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听到,可观可闻的东西许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别。
但一个家族的风骨,后辈子孙的传承,难以一朝一夕只凭耳目去探测。
故而,那会由着谢岚山的引荐,贺兰泽一边持着一副孤弱无依的袁氏子的谦卑状,在高门权贵间小心游走,一边亲身试验以此分划需要灭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门阀。
亲试总需代价。
有那样两回,一回是在谢氏城郊的马场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连赢了两场,竟暗里投针伤他马匹,致他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
事后人证物证俱全,王家却始终抵赖不认,只看在谢岚山的面,送来一些补品。既便如此,那会担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没少让底下官员给只有区区七品的文学掾使绊子。
本就是请君入瓮大的计,一贯隐忍的贺兰泽自然不觉什么。
何况一场马球赛试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赚了。
后辈无德无能,家主无视律法。于公结党相护,于私心胸狭窄。
王氏一族到头了。
五月末举行的马球赛,七月中旬时霍律已经同前两回一样,布置人手毕,磨刀霍霍,整装待发。
然没有来得及动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亲的谢琼琚本该过了八月中秋才回来,这厢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长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说撞上也不尽然。
毕竟后来知情的侍女暗理论起她家姑娘的丰功伟绩,曾不慎说漏嘴,谢琼琚原早两日回了长安城郊,根本是专门在那堵人的。
夕阳晚照,万千云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庞上,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晚风吹过芦苇荡,拂下她鬓边一颗汗珠,滴落在沟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马背上跃下,挥开人手,用马鞭挑起被缚在网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张被抽成麻花的脸,入鬓长眉扬起,凤眼轻挑,“还敢不敢了?”
“谢五,你敢……”王五郎挣扎道。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荡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
至此,长安城中,再无人敢冷眼待贺兰泽。便是装,也装出十二分热情。
至此,贺兰泽也没法再用钓鱼式的法子择优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还不能在此过夜的谢园内,霍律叹道,“五姑娘这厢自是为了主上,但是也误了主上计划,可要想一想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倒是贪心。”温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盏香茶,“左右已经有半数门阀官员被择选出来,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阵。”
“歇……”伴在身侧多年的心腹结舌,莫说他从未在主子口中听到,更是旁人说来劝主子的,也尽数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这般少年郎,十五谋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选门阀,如今十八年纪,隐隐将先人大业完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