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都不知要怎么活,管不了旁人了。”丁朔拂开她,眉宇间都是疲惫色,叹道,“莫再说你救了我,太荒谬了!”
他双目灼灼盯着她,声色里终于带起愤恨意,“大抵上苍不愿我这般被骗,两年前,延兴二十一年,三师兄发现青雀的身世,临终告知当年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媚毒,是你之计策罢了。还让师父谴懂医的三师兄和七师弟作伪证,以此让我相信!”
“……而我,我为了这份根本不存在的恩情,毁了自己一生,耽误了她半生……”
他用尽力气,将再度欲要攀上他臂膀的手狠狠甩开。
吕辞跌在地上,如梦初醒,再无幻想可盼,只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怪不得自那年中秋后,你就要与我和离,怪不得这两年你连屋都不回……若非青雀这两年有病在身,你定是早早和离了,是吗?”
“是我优柔,是青雀一个个无辜眼神,一声声阿翁让我狠不下心;是我懦弱,见不得孩子病痛中再受打击,一心想着马上便痊愈了,就到此为止,却不想…… ”
“却不想,白白耽误了自己的时辰!”
“现在好了,闻他亦中毒在身……你的报应吧。”
话至此处,丁朔连咳嗽了好几声,待缓过劲,方将手中和离书投向炭盆,重新复了平和神态,“我不与你和离了,你会做一辈子的丁夫人,直到死,我们都纠缠在一起。”
吕辞看着那高舔的火苗,半晌回神,原本面上的惊喜褪尽,“你这样爱她,拉上我,做你绝她念的铺路石?”
“到最后,我要的丁夫人,要的生死相依,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丁朔但笑不语。
他容忍了一切,但没法容忍自己就要死去。
在终于有勇气表明心迹的时候。
却已经没有时间。
“不!不!”吕辞尖利出声,癫狂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她,告诉她,你爱她,你就是被我设计的,告诉她这一生,我与你徒有夫妻之名,无半点夫妻之实……你这样爱她,但是你就要死了,在她知晓你这样爱她的时候,你马上就要死了,她在得到一切的瞬间失去一切,你不可以拿我的爱意当垫脚石,不可以这样辱我,不可以……”
吕辞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欲要冲出门外,却不想被两人拉住身形,强灌入一盏哑药。
丁朔披衣撑着从榻上下来,伸手擦干净她面上药渍,如同很多年前,师兄妹之间单纯而真挚的关怀,轻声道,“我都安排好了,今日你从这道门出去,会有人把你送去庄上,你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说不了任何话。但是你会知道所有的事,譬如我的死期,青雀的死期,卫恕的死期……”
“你会长长久久活着,看你在意的人,全都因你,而离你而去。”
被人缚住的妇人拼命摇首,缺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门启门合,这日日上中天,来了第四个人。
是公孙缨。
她脱了劲装,穿了一身红妆,眉宇英朗,杏眼湛亮。
是当年模样。
秋日阳光微醺,洒在彼此面前。
公孙缨来时见过贺兰泽,于是这会眼中很快凝起细小的泪珠,她道,“你说吧,我知道你定然有话说。就是晚了些,也无妨。你说出来,我听着。”
丁朔看着她,他确实有许多话和她说。
这么多年了,私下见面寥寥,怎会无话。
就方才和吕辞的那些,就够他说许久的。
另外还有好多,譬如定襄郡中的牧场,牧场上的牛羊……
再譬如他们从未去过的长安,待西征要策马共游长安城……
还有那支竹笙,他想说他不仅听到了,还能辨清她的气息和节奏,前两日就是辨出来了,于是他跑出西城,方知她无声去请了援兵……
但这该是他有来日,方可与她慢慢言。如今,已是所说无意,不该再误她前程。
于是,他在一阵急促地咳嗽,拂开她欲伸来拭血的手后,只缓神道,“昔年年少莽撞,曾赠一物与姑娘,如今即归尘土,自与我夫人同处,那样之物,断不能落于外人手。”
他朝她伸出手,“望姑娘归还此物。”
日光落在他指尖,他修长的五指微颤,指腹有常日练刀的薄茧。
公孙缨看得很仔细,却又觉很模糊。
半晌,只垂眸慢慢松开衣襟,从脖颈解开下。她带得很怪异,红绳很长,玉佩贴在胸口心脏处。
丁朔的手颤的有些厉害,不知是因毒还是旁的。
他将眼别过去,尚是君子模样。
只是掌心微重,便慢慢拢去五指。
他聚拢握玉,她松玉抽手。
十根指头,没有十指紧扣,是瞬间的相遇,长久的分离。
似他们这一生。
屋中静下,彼此都未再言,亦再未相看。
公孙缨拨下腰侧的竹笙,吹奏动人的歌谣。
青河草,思远道。
梦见我傍,又忽觉在他乡。
他乡异,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