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一刻,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燕羽彻底没了。
她痛到呕吐一晚上。
当天夜里,黎里从包里翻出燕羽的药,杯子里没水了。她下楼去接,她要把他没吃完的药片全部吞下去。
因不安而起夜的何莲青发现,大哭:“你哥哥明年才出来,你难道要我去监狱里跟他讲,说你没了?”
黎里说:“你有两个小孩,少掉我一个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把你从这么小一点养到这么大!怎么不要紧!!”
黎里崩溃大哭,喊着说太疼了,她受不了了。她没有糖了,以后都没有糖了。
王安平被吵醒,烦得要死,骂黎里哭丧。
这次,她没开口,何莲青冲上去,狠扇王安平一耳光。这个女人抖索着,生平头一次咆哮着将男人赶了出去,要跟他离婚,让他带着他的儿子滚。
何莲青哭道,妈妈以后也没伴了,妈妈给你做伴好不好?
黎里精神太差,吃不下喝不下,被何莲青唐逸煊送去医院休养。她在病床上沉睡了两天,醒着也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镇定起来,跟唐逸煊讲她要发视频。后者同意了。
是在病床上录的,镜头中的黎里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但很冷静。她讲述了燕羽这些年与抑郁的斗争,他无数次的求生与挫败,不断地挣脱又陷落。像是一个人千万次想从沼泽里爬出来,却不断被无数黑色的手往下拖。
黎里说:“我从来不觉得他输。我觉得他赢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中途太累,不小心停下时,被狡猾的病情趁机吞了下去。”
在呼吁大家对抑郁患者进行关心重视后,她提到陈乾商。燕羽、一诺、师恺等人站出来了。她哭着恳求其他的受害人勇敢发声,祈求知情人请给警方提供线索。
“有些人或许还有更多的考虑,但我要告诉你们,燕羽推开的这扇门或许是你们此生唯一的窗口,最后的机会。这次再沉默,你们此生都会深陷黑暗里。不自救,不会再有人替你们去撞门。正义是要靠自己勇敢开口去争取的。我也恳求任何相关的知情人联系警方。我捧在手里的玻璃,已经碎了。但你们的一个举动,哪怕是匿名线索,也能阻止其他玻璃的碎裂。求求你们了。”
她凄惨的状态、极富煽动力的眼泪与话语,再次引爆社会议题。#一起撞开那扇门#,#她捧在手里的玻璃碎了#等话题热度爆升,媒体也大量参与进来,持续分析讨论了数天。
在那之后,樊警官陆续收到匿名线索,说当初奚市医院国际部几个护士在同一年购置了高档小区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线索,称司机酒驾当晚和他一起饮酒的朋友,后来中了“彩票”。同时,因近期一诺受访报案而重新调查一诺事件的警官发现,艺术学校有两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这学期开学没出现了……
而黎里不想在医院住了。她忽然理解了燕羽为什么不喜欢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精神、身体失去控制,会觉得人生消沉无意义。
她搬去了江边小屋。唐逸煊和谢亦筝回帝洲了,何莲青陪着她。
黎里很多时候缩在那张沙发上,闭着眼,假装燕羽还在。在江州、在帝洲、在大理、在南岛、在纽约,很多个地方,他和她喜欢一起睡在沙发里。他侧蜷着,搂着她的腰;她躺着,脚搭在他腿上。
她甚至觉得,燕羽没走,他还在小屋里。
她抱着他的衣服,回想他肌肤的温度,呼吸的气息,发间的香气,肌理的触觉。她每天都会想。这样,只要闭上眼,就一直能清晰地记住他,他就没走。
更多时候,她坐在小屋后门的草坪上,他的墓碑旁。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坐着。陪他吹香樟树的风,陪他看晚霞。
她有时跟自己说,她明白的,她知道他的理想已破灭,秩序已崩塌,信念已摧毁;太爱琵琶可又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内心撕扯痛苦;愤恨失望中却又想抗争嘶喊;这世界和他必须碎一个,只能粉碎了离开。
但她偏偏也知道,那是一瞬间决定的偏斜,力量的失衡。她偏偏知道,他也想要活,也试图重新构建版图、修复秩序。
哪怕心灵已残破,他还努力想把碎片收拾起来,缝补好了,牵住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他知道她在辛苦粘黏着他的玻璃碎片,他不想浪费她的努力。所以,他也在竭力踉跄着往前走,抓紧她的手。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打卡,想去国外,想学作曲,想开始新生活的,都是真的。
所以,她无法释怀。
如果那天找到了燕圣雨的出生证,如果那天他没去买花,买了花没去买甜品,买了甜品却走了另一个方向……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天她跑得太慢?如果再拼命一点,跑快一点,让站在龙门吊上的燕羽能看到她奋力跑向他的身影。
她知道,他就绝对不会跳下来。
可就迟了那么一点点,风筝线就断了。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燕羽,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很想再见我一面?
是不是我再跑快一点,让你看见我,我就能拉住你了?妈妈叫我想开点,怎么想得开?
浑浑噩噩几天,燕回南和于佩敏来了,带来了燕羽买的两个行李箱,箱子里装了燕羽的白狐狸,还有他的一些衣服和物品。
于佩敏把硬币项链、手机和一张银行卡给黎里。
黎里拿了项链和手机,不要银行卡。燕羽挣的钱都跟她讲过,她知道那张卡里有两百多万。她不能要。
于佩敏说这是燕羽留给她的,她依然不要。往复几次,燕回南开口:“叫你拿着就拿着!”
于佩敏把他一推。
燕回南一头花发,低声:“燕羽想让你出国去,留学很费钱。你妈妈跟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你不拿着,以后怎么发展?他说了,你一定要出去。你哥哥的事在,永远是你的限制。去了外头,你才有未来。”
黎里没吭声,鼻子发红。
于佩敏握住她手:“黎里,拿着吧。我跟他爸爸很感谢你。我们很久都不知道他高兴是什么样子了。但因为你,他开心幸福地活过了。他有了爱的人,做了爱的音乐,留下很多经典的表演……而且,因为你……”她哽咽,“我们跟他和好了。虽然还是遗憾,但没有让遗憾更多,误会更深。谢谢你——只是,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我的儿啊……”
一行泪从黎里脸上滑落。
于佩敏哭道:“黎里啊,阿姨没别的请求,你以后能不能每年来看看他。他这孩子犟得很,不肯走的。圣雨非说看到他了,他就在这里。我也总觉得他还在。他是真的喜欢你,你来看看他,他会开心的。你千万别怪他别恨他,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一下子,没控制住。要是我陪他去买花,就没事了。他太苦了,你别怪他。他想过为了你活的。”
“我会的。”黎里说,“我都知道。”
黎里拿到燕羽手机后,看他的相册。除开和琴谱音乐有关的资料,其余都是她的、或者他们俩的照片视频。
他拍过出租小屋,晾洗的床单;昏昧光线下,她沉睡的脸;比赛后台等颁奖时,他明明在跟人聊天,却拍下了镜子,镜中有他,也有她。那时她在偷偷看他;照片下角有他的马面裙摆,上面有他的下半截脸。
他拍过爬山时,她坐在半山腰的侧脸。她拜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