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黎里搀住他。他体力不济,脚有些软;她撑着他,把他扶去卫生间,坐在里头的椅子上。
他自己慢慢脱掉衣服,脸有点红。
黎里还从没见过他洗澡,也不太好意思,眼神躲闪地拿喷头给他淋水。他自己涂香皂,安静而认真地四处揉揉搓搓。
他动作有点慢,她没忍住帮他摸摸,碰到他肚皮,他缩了下,低声;“有点痒。”
“不碰你了。”她专注拿喷头,喷湿他的发。燕羽拿洗发水打了泡,低头搓搓,像一只大狗。末了,水量开到最大,满头满身的泡沫随着水流冲刷进下水道。毛巾擦干,胡须剃掉,一身清爽。
燕羽回到病床上又躺了会儿,黎里去食堂买来鸡汤和米饭。他吃得很慢,但这次勉强吃掉一半。吃完人像是累了,又看着窗外发呆。
黎里低背着课文,让他自己静处半小时后,问他要不要午休,他说:“我想去楼下走走。”
“今天有点凉诶,再说,你有力气吗?”
“有的,陪我走走吧。”
……
春天的帝洲,尚未回暖。刚过中午,住院楼后的小花园里空无一人,几株白樱花静静开着。
燕羽拉着黎里的手,缓缓从树下走过,抬头望了眼,樱花繁盛,天空微蓝。
“坐会儿吧。”黎里牵他坐在长椅上,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但阳光送来了淡淡暖意。
黎里靠在椅背上望天,樱树花枝在招摇:“我家的梨花估计都开始落了。你家樱花开了吗?”
燕羽说:“开了吧。”
“你家樱树结的小樱桃很好吃。”黎里说,“这棵树会结樱桃吗?”
燕羽看着上空的花儿:“不知道。感觉结了也不会好吃。”
“我也这么觉得。”黎里说着,看他一眼。
他仰望上空,阳光透过花枝笼在他脸上,很洁净,也略显苍白。她看见他大片露出的脖子,伸手将他冲锋衣外套领口往上立了立,拉链拉到顶,防风。
燕羽缓缓低头,看她的手在他下巴边来来回回;忽觉这一刻很安静,静到天地间只有她的手指在他衣料上刮过的轻擦响。
“黎里。”
“嗯?”她给他领口扣好,食指指背触到他脸颊上。
“我知道我这样,你很受伤。”他呆了几秒,嘴唇又启开,“但黎里,我不能没有琵琶。它是我的另一个世界,我活在那个世界里,就好像……它是我唯一能掌控的、能让我感觉自己有力量的东西。我……”
“我懂。”黎里握住他,安抚住他颤抖的手指,“我知道你意思燕羽。你忘了,我们讨论过音乐世界是什么样的。对于我,那个世界也是一种逃离、一种解脱、是另一种生命。何况是你呢。我懂的。”
他怔了怔,轻声:“黎里,你对我太好了。”
“你也对我好,燕羽,从来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
他有些懵:“可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
他摇了摇头:“那都是我愿意的。你对我更好。”
她微笑:“我们就不要比来比去了。”
燕羽也弯唇,笑容略显苍白,低着头像是酝酿什么,又轻唤:“黎里。”
“嗯?”黎里感到他手指握紧了,在颤,像有什么大事要跟她讲。
“我好像,一直有所隐瞒。不对,应该说,我一直无法面对最真实的自己,所以也没办法让你看到最真实的我。但,我不想对你有保留。有些事,我想和你说,不然,总觉得对不起你。”他眼神挪开,有些凌乱地看着面前的鹅卵石小径。
黎里看出他内心在混乱激烈地挣扎,一时也紧张起来,又怕开口会打断他,所以没出声。
燕羽脸颊颤了下,手掌紧摁膝盖上:“在你面前,我一直很……羞耻、自卑。有些话,和心理医生说过,但说了,好像也没什么作用,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后悔,也改变不了了。”
黎里一下就知道他要讲什么了,是他从来不曾跟她提及的那件事。她看着他错乱的神色,觉得很残忍,想打断;可又感觉,他或许真的需要让她知道,让她知道究竟是什么。
六七年前,跨年夜。他去陈家上课。
他从小学四年级就跟着陈乾商学琵琶,学了几年,场地也多变,在他工作室、学校琴房、陈家宅子的琴房。
那天放假,陈乾商不去学校,所以燕羽去陈家找他。他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他那天其实有些感冒,师恺让他别去了,说请假一节课不要紧。可他不想偷懒,而且有个新指法想学,就背着琵琶琴盒出发了。
下公交时,下了雨。他忘了带伞,淋着雨跑去陈家。
是跨年夜,章仪乙带陈慕章和章慕晨出去看灯会了。陈乾商说,他本来也想去,但想着燕羽的性格,估计不愿被取消课程,所以独自留在家里。
那时,燕羽还很感激他。
师从陈乾商三年,燕羽一直很敬佩他,尊敬他,也爱戴他;像小孩子仰望一个父亲。
但那天的课上得不顺利,不知是路上吹了风还是淋了雨,感冒变严重了,发了烧。他脑子越来越沉,鼻子里呼出的气跟火热的铁水一样。
他撑不下去了,想回学校。
陈乾商摸了他额头,说很烫,有点严重,家里有感冒退烧药,让他吃了睡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