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枯着眉问他:“让他们将你视作眼中钉么?”
他笑了笑,无关痛痒,“臣的奸臣当了足足十年,他们便是恨我,又能将我如何?”
扶微聪慧,她知道他的意思,奸臣尚可畏,佞臣便可杀了。话虽如此,却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就想把他圈在身边,最好寸步都不相离。
“要不然你装晕倒吧,这样就可以留得理直气壮了。”
他看她满脸期待,自觉这种事太丢脸,迟迟道:“臣不会装……”她果然难掩失望,他见状又不忍心,只得让步,“宣太医在东宫等候吧,阵仗弄大些,消息传出去最好。”
她喜出望外,高高兴兴跑出去下令:“君侯不豫,将太医署的人都召集到东宫,为君侯治病。”然后回来搀住他,假模假式地往外引领,“相父小心些,我传抬辇来,相父乘辇入东宫吧。”
他摇摇头,有夜色做掩护,可以不像白天那么拘谨。他虽然身上乏力,但是也想同她一道走一程。
晚间复道上的卫士,相较白天疏朗了许多,原先十步一人,冬夜改成三十步一人。他们慢慢行来,寒冬风大,吹得两袖鼓胀,几欲飞天。他卷起袖子低垂两手,有时因摆动,彼此相撞,不过对视一眼,不能光明正大牵她的手,算是一种遗憾。
如果没有这段纠葛,他想好了三十岁成婚,不拘娶谁家的女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或者培养不成也没关系,能生出一儿半女来就好了。结果现在弄成这样,计划是实现不了了,有了比较,对别人也不公平。
这天底下,须眉都不敢同她相比,何况红妆!他招惹的是个什么人,他心里知道,将来势必惊心动魄,他也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没疯,没有病糊涂,决定的事,从来不言后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强行挤进他心里来了?也许是那次朱雀阙上夜观天象,她不曾戴冠,唇上点了胭脂,仅此而已,也足以令他惆怅。
原来喜欢了那么久,她大授大带,走在身旁,乍一看,是个漂亮的少年郎。他也奇怪,自己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没想到在临近二十九的时候,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相爱,太不可思议了。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呀,相父看,下雪了!”忽然叫起来,鲜焕的笑脸,抬手指向廊檐下的那片天宇。
初雪没有什么分量,细碎的沫子,被风一吹就萦萦回旋。他长出一口气,迎面承接,感觉那么孱弱的东西落在脸上,触到皮肤就融化了,瞬间消失不见。
扶微搓了搓手,“冷么?你不能吹凉风,快走。”
她喜欢雪,但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敢多停留。雪可以明天再看,他要是一直不愈,那事情就难办了。
回到章德殿,值宿庐舍里早就候满了侍医。太医令见少帝和丞相回来了,率领众人赶到了廊庑底下。
少帝没有说话,抬手摆了摆,大袖上的织金刺绣簌簌作响。太医令得了传唤,很快指派人入殿,丞相跽坐在锦垫上,面色不佳,气息急促,虽然极力自持,但看样子确实病得不轻。
太医令观他气色,没有命侍医上手,自己亲自跽在对面为他把脉。凝眉辩了半晌,喃喃道:“病在表里之间,胆火内郁,枢机不利……”
扶微立在一旁追问:“如何?相国得的是什么病?”
太医令站起身向少帝长揖,又对丞相行参礼,“臣观相国脉象,外邪侵犯肝胆,气火上逆而亢,并连少阳。”
“如何治?”
太医令鞠了下腰道:“回禀陛下,以柴胡、黄芩、人参、半夏等调达枢机便可。不过用药期间,相国再不可吹风受寒,否则病入厥阴,那就十分难治了。”
这么说来还不算严重,扶微问:“病因是什么?”
太医令想了想道:“起居失常,寒温不适,房事不节,均可导致正气虚亏,邪气循经入腑……”
太医令还没说完,便发觉丞相眼锋如刀,狠狠向他劈了过来。气氛有点尴尬,边上的少帝摸了摸鼻子,嗤地一声笑了。
大惑,大惊,太医令骇然,“这是医书上的说法,当然要因还是受了风寒。”
“既然是受寒,又牵扯上房事做什么?”丞相不悦,觉得这些中官有时候就是多嘴,惹得人心烦。
太医令眨巴着眼看向少帝,“陛下……”
扶微颔首,“金卿不必介怀,相国因病燥郁,都是无心之言。你退下吧,速速命人煎药来。”
“诺。”太医令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殿。
扶微转身,正色对黄门令道:“听见金令的话了么?君侯不能再受风寒,把小寝内的窗户都拿帐幔封起来,多加两个温炉放在内间。明日恐有大雪,朝议暂免,奏牍直送入路寝内,朕到时候再看。”
黄门令领旨去办了,她才笑嘻嘻伸手来搀他。丞相有些不情愿,“臣怕把病气过给陛下。”
她不以为然,“昨日又亲又搂,要传染,也不等到现在了。”复又问了句,“这病果真和房事不节有关?你身边不是没有御婢吗,那个魏女是你病后才到府里来的吗?”
他怕她多心,自然极力撇清,“金陏掉书袋子,爱显露他的才学。他说的那些都是风寒的诱因,并不表示臣一定由此得病。魏女是昨天早上才入臣内寝,我府里婢女也只负责端茶送水,所以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没有女人啊……”她把被褥铺排好,扭头一顾,正看见他的手……那只手纤长白净,作养得格外温润。她不说话,笑吟吟多打量了两眼,他一怔,仓惶把手藏到了背后。
这是干什么?难道心虚么?她斜着眼睛端详他,“相父守身如玉二十八载,何以……解忧?”
丞相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留宿帝寝,终究不像话。”
扶微很大度,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留宿,用不着那么婆婆妈妈的。她按他坐下,为他脱了外面玄端,“相父病了,朕侍疾,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这时黄门复命,搬了大大的温炉进来,左右分别排开,小寝内很快便暖和起来了。她随口吩咐,“朕要与相国议政,命谒者远远听令即可。”
黄门令道是,却行退出了帷幔。
人都散了,窗上又有厚厚的遮挡,这帝寝看起来固若金汤。她扶他躺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金陏的方子应该和你府上开的不一样,换两味药,兴许就好了。”
丞相躺下来,不甚安稳,还在考虑先前宴上的事,“我早就料到,今日诸侯会逼我归政,我是有备而来,可万万没想到,陛下会说那番话。”
她坐在昏昏的灯光下,托腮看着他,“哪番话?说朕不疑相父,何时归政与相父再议吗?”
他迟疑着点头,“臣知道,陛下盼亲政,盼了好多年。”
是啊,她不否认,直到前一刻为止,她还在想着收拢大权,天子亲手治国。一个不想中央集权的皇帝,哪里能算得上是皇帝?她不愿意当傀儡,亲政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罢了。
“今日你身上不好,暂且不议,先安心治病吧。”
还是扯开了话题,总觉得彼此相处得来不易,现在谈论这个煞风景,弄得不好又要不欢而散。她知道政权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有一块饼,但因两个人的处境,不容他们共食。可以很爱,但大权不能分割,听上去是不是又决断又可悲?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放弃,也许问题就简单多了。可是谁放弃谁就万劫不复,大家心知肚明。
她怏怏的,他看出来了,沉默了下道:“敬王陈奏的事,臣已经听说了,我想楚王问臣的话,也正是上想问臣的吧?”
她抬起眼来,没有多做考虑,“你不是已经回答了吗,一者没有确凿的证据,二者你不在燕氏族中,即便燕氏灭族,也不和你相干。”
丞相心头一跳,“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