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孩子生下来,她已经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医官问要如何处理,葬之何处。
他望着布帛包裹的初现人型的模糊血肉,掀开布角细看。仿若看见她的眉眼,和看见自己的轮廓。
若是再大些,定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他抽了一条早些便预备下的四方被,小心翼翼地包好他,出宫往西去。
宫门往西,是齐王府。
他说了要带他们回家,家里重新种了樱桃树。
这厢就葬在花树下。
风雪肆虐,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却到底折返了方向。
孩子没了,他和她最后一点连着血脉的牵绊亦断绝了。而过往多年的情谊,更是因为他一念间的蠢顿,即便还在,亦被尘封不再启开。
她,当是不会随他回府了。
“我把他葬在你房前的树下。”
“葬在他阿姐的穴中,也算让他们手足在一起。”
裴朝露闻言,凝神看他,良久缓缓闭了眼。
他帮她也好被角,用温水擦拭了面庞,见她始终再未睁眼。只稍坐了会,便起身离去。
殿外门边,有他极低的话语,左右是在叮嘱医官宫人好好照顾她。
裴朝露合着眼,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按理是听不到的,可是隔得那么远,他的心跳,她都能听到,何况一点意料中的话语。
二十年爱恨纠缠,他们终于同命运,共心跳。
上元夜之后,李慕便忙得连轴转。
初时自是为救治中毒的太子妃,紧接着是聚三司重审裴氏案,到此时便是彻底理政临朝。
自然,他还是齐王殿下。
手中权柄多了,王爵却未再进一步。
天子从宣政殿搬出,移居上阳宫。太子被囚在东宫,以待秋后问斩。苏贵妃被禁足飞霜殿,以弑君之罪被赐了白绫,毒酒、和匕首。
帝王尚且有情,留她全尸。
何止有情,白绫一悬即断,酒入愁肠未断肠,匕首是伸缩匕。
天子只赐一死,贵妃却三次未亡,自是天不亡她。
“既如此,让你母妃还是继续来侍奉朕吧。”上阳宫中,李济安对李慕如是道,“左右如今这都是你的人。便当她生你一场,给她个晚年。”
上元夜葬入孩子后,李慕于深宫开了杀戒,擒贼擒王,禁军正副首领连着血卫首领禁军共二十八人人头落地,大内禁军瞬间倒戈,皇城便被他收入囊中。
“好!”李慕眉眼无怒,不悲不喜,平静道,“待儿臣去问问她,可愿意否?”
飞霜殿中,脱簪卸袍的女子,如今素衣披发,胭脂未染,似是复了本来面目,有种洗净铅华后的美。
只是不过才半月有余,她已然苍老了许多。
眼角的细纹更深,鬓角的华发更白。
“贵妃一时未想好,也不必急着回本王。”李慕坐在她对面,想倒盏茶水,结果拎起茶壶,冰的很,里头只剩一层薄薄的冰渣。
二月里,亦是春寒料峭。
化雪日,原比落雪时更冷。
一声贵妃,一声本王,已是泾渭分明。
李慕放下茶壶,微叹道,“本王来,只是为人一场执念。实在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毕竟是从你腹中出,同您存了个母子名头。孕之苦,生之痛,不晓贵妃如何愿意熬过这些,却又要三番两次赶尽杀绝?”
自重返长安,这大半年的时光里,头一回母子两人直面而坐。
苏贵妃闻言,盯了他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却也没有直接回他问题,只启口道,“可知李济安为何至此都还这般善待于我吗?”
“或者,可猜想过,如何这漫漫三十年,我能屹立于后宫不倒?即便行弑君此等罪孽,李济安都舍不得真正杀了我?”
“难得他帝王一番深情,至今日,我总也信的几分。”苏贵妃抚着自己年轻时惊为天人的脸,“莫说帝王,便是一个普通郎君,多来爱慕的都是女子年轻时的容颜。他能做到这般,倒也不易。”
苏贵妃看一眼李慕,凤眼弯弯,笑意更艳,“自还有更深的一重缘故。”
“我与他,并非简单的帝与妃,郎与妾。”
“我们,还是同盟者。”
“他想皇权聚拢,不喜世家多权利,然而后宫之中,即便萧皇后薨逝后,三妃九嫔亦皆是世家高门的贵女。”
“你也懂得,从来后廷前朝一体。他在前朝动不了手,便将心思放到后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