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烈烈,吹过他战袍,袍沿处滴下热血。待龟兹下一波追兵赶来,他亦无力再战。
数百里外的故土,他回不去了。
他撑着长枪,喘出一口气,目光凝在胸口裂开的旧伤上,鲜血汩汩流出,伤口的边缘印记很是清晰,并不是为刀剑所伤,是一支木簪的轮廓。
到今日,他终于把命还给了她。
其实,欠她那么多,哪里是还的清。
幼年,她牵着他走出幽深宫殿,立于漫天流云下,便是赠他与新生。
他从沙地拔起银枪,一步步拖着往回走。回不去也不要紧,但愿离她近一些。身后战马喊杀声渐近,他合眼回首,纵身挑枪,转眼间数人脖颈喷血滚落在地。
却也是拼劲全力的一击,他仰面倒下。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还是看见了她。
是那日苦峪城中最后的场景。
她抱着涵儿,说不麻烦殿下了。
她看着孩子,笑容温婉慈和;唤他殿下,语调无悲无喜。
那不是他的孩子。
他不愿听她喊殿下。
“上马——”一个声音在他耳畔想起,熟悉的长刀隔开迎面披来的刀枪剑戟,伸手拉他上马背。
“你不能死!为阿昙寻药,是你欠她的,你应当做的……”
“但是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去会成为阿昙一生的负担!”
“我们裴氏族人,绝不以他人之死而换一己之生!”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给我活着,去弥补你犯错的错……”
阳关外的古道上,秋风秋雨绵延,裴朝清带着已经昏厥多日的人停在医馆中,再难前行。
裴朝露捂着胸口从梦中惊醒,二哥带兵救人,已经十余日过去,却还未归来。
“姑娘,您可是又梦靥了?”云秀倒了盏茶,掀帘进来,“喝口水,定定神。”
裴朝露接过,闷头饮尽,目光却凝在案头那个血迹已干的锦盒上。
自丹药送来,医官便给她配方用下,如今十中之三已经用完,她自己都能觉出体力的恢复和呼吸的平畅。
这些天里,五石散发作了三回,除开头一次饮了小半碗安神汤。后两回她都是生熬挺了下来,待一昼夜休整,翌日人也还算精神。
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
然而,因着李慕和二哥接连离开苦峪城,城中族人多有惶惶。
直到昨日晌午,他们再也忍不住,遂推了数位堂兄弟作代表来向她打探情况。言语里多有质疑和逼迫之意,甚至要她散了苦峪城的钱财马粮,各自逃奔去。
傍晚时分,却又有一波人前来,让她安抚诸人,他们不愿化作一盆散沙,尚想着团聚一致,重返故乡。
而今日里,两位婶婶入她院中闲话。她亦听出了意思,他们是在确认涵儿的身份。
裴氏族人皆知她是太子妃,诞有一子。只是旁支入宫机会少,基本无人见过涵儿。
“姑娘……”云秀见她胸口起伏不定,额上还沾着细汗,便知梦魇厉害,只柔声寻着神色安慰道,“二公子来信,言齐王殿下伤重,需停搁数日。如此也证明了殿下能安好有的治疗。不然,二公子怎会如此直白将信送与你……你且静心候着便是。战场之上,刀剑难免。”
“再者殿下与龟兹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云秀讷讷禁了声,“奴婢给你再续杯水吧。”
“是给你的聘礼!”言及当年与龟兹一战,裴朝露脑海中轰然炸出这么一句话。
她呼出口气,掐断了回想,“去给我端盏安神。”
云秀闻言惊了惊,一时没有动弹。
“不是加药的,我先在无事。”裴朝露剜她一眼,“就是安神用,喝了我好睡的实些,养养精神。”
“嗯,姑娘等着。”云秀松下口气,展颜去了膳房。
“姑娘如何将小郎君抱来了?”云秀回来时,见榻上多了个团子,只蹙眉道,“姑娘才好些,陪着小郎君睡,又要费神。”
“突然就想他了。”裴朝露将汤饮尽,揉了揉孩子沉静的睡颜,“我无事了,你也去歇着吧。”
云秀颔首,落了帷幔帘帐,自去一侧偏阁睡下。
然,床榻上,裴朝露却丝毫没有睡意,神思格外清明。
她相信二哥所言,二人会平安回来。左右是在距此不远的阳关古道上,接过信后,她已经让空明派了李慕常用的医官前往。
眼下,她心中不安,却是苦峪城中事。
李慕在库车道一战,声势不小,两国交界处多有暗子,探得战况并不奇怪。譬如她自己,便是得了李慕留下的暗子送回的情报。然而这是军情,李慕的暗子亦非寻常。而这两日来她处的族人,即便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不当这般迅速和精准,堪比军报。还有白日里突然入内与她闲话的女眷,偏在这个时候打探涵儿的身份,绝非偶然……
裴朝露垂眸望着身侧的孩子,轻轻俯拍着他。
扰乱城中民心,欲要证明涵儿身份。
裴朝露直觉所致 ,这苦峪城中混入了别处的暗子。然而这般高效,直掐命脉的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