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病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这日苏贵妃又传召了李慕。
飞霜殿内,退尽了侍者。
初时母子还是好言相向,未几女子的声音厉声而起。
“我为何偏心?我如何不能偏心,三郎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孩子。”
“你是什么?”
“你以为喊我一声阿娘,你便是我的儿子了吗?”
“你不是,你是个施暴者的孩子,是从我腹中爬出的孽障罢了!”
“你何德何能配上那座齐王府邸?何德何配得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深宫蝼蚁不见天日的角落,方是你所处之地。裴氏拉你于天光之下,却不知你根本见不得光!”
“天家血脉不容混淆,你的存在,会害死所有人。害死我,害死你的发妻,甚至害死裴氏满门……”
“阿娘,你、说什么?”
“我说,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你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大雾弥漫,湮没女子面容,唯有声音还在重重回荡 。
李慕猛地睁开双眼,顶着满头虚汗从榻上坐起。
“殿下——”守在一旁的医官见他骤然起身,只匆忙上前,看他胸前伤口。
果然,如此剧烈的起伏间,伤口又重新裂开了。
李慕这才感觉到痛楚,只由医官侍者扶着,靠在榻上,重新缝合伤口。他面色苍白,两眼无光,还不曾回转神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当年的事。那些事,那些话,他存封着,根本就不敢想起。
他的母亲说,他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
便是意味着他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子,而他的生母是被□□者。
那年,他在百转千回的死结里,削了发。
离开长安时,母亲曾漏夜赶来,复了温柔模样。
她抚着他面庞说,“少见你两分,我大抵能多爱你一些。总好过,你日日在我面前,让我想起不堪的过往。”
她说,“你放心,阿昙还会是天上皎月。一样是我的儿媳,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李慕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兀自笑了笑。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做方才的梦了。
他还在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告诉自己当年的离开是对的。
是对的啊,梦中情境是六年前真实发生的。他的母亲,一个女人,如何要编如此谎言欺骗自己。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说自己被□□而生下他。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假的吧。
可是,李慕已经辨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一刻,他想,大抵都是假的。
医官缝合着他伤口,收尾处麻沸散洒的不匀,金针带线刺肉穿皮而过,他被激出一身冷汗。
人,却更清醒了。
他垂眸看着胸前伤口。
三日前,裴朝露捅他的那一刀,原本没有伤到要害。她早已失了力气,准头和力道偏了,没伤到他多少。
而他此刻的重伤,是昨日导致的。
昨日里,他昏睡一昼夜醒来,睁开眼,便看见裴朝露坐在他床畔。
她半挽发髻,鬓边垂落下几缕发丝,面如鬼色。见他醒来,却还不忘冲他笑了笑。
“我还有事没来得及和你说。”她看着他,也不待他回话,便自己叙说起来。
她说,“是这样的,我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被你皇兄害死了。还有一个,是你皇兄的,差点被你皇兄和你生母害死。”
“兴德二十五年,苏贵妃生辰,你送了件内衬抄着万佛印的玄狐大氅给你母亲做寿礼。宫宴上,她转手便赠给了我,以表她慈爱之心。”
“我当时怀着涵儿,快八个月了。侍女将大氅捧上来,我连看也不敢看。因为那是出自你的手。多看一眼,李禹都会嫉妒的发疯。可是苏贵妃未容我开口,便将衣衫披在了我身上。她按着我肩膀让我别脱下来,她说你眼光甚好,说我穿着比她还合适。”
“宫宴一个时辰,李禹看我眼神从嗤笑到愤怒最后恢复成一贯被人称赞的温和模样。临到散宴,他扶着我回承恩殿。殿内合了门,他就剥干净了我身上衣衫……涵儿就是这样早产的。”
“太医产婆到的时候,羊水和血已经把你那件大氅染红了……”
“我到现在也不懂,为何他们要这样对我!”裴朝露站起身,坐到李慕身边,她双目赤红,却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继续道,“如同,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丢下我?”
“我这半生,全部的悲剧,皆因你而起。”
她话音落下,手便拔了髻上木簪从他伤口刺入,又准又稳的势头,若非被赶来的封珩拽停了一瞬,如今他已经没命了。
饶是如此,医官说,伤到了肺,再难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