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抿唇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宫女,您不必唤我贵人。二位现在要用饭吗?”
刘家婆媳饿了一天了,早就前胸贴后背,听到这话忙不迭点头。刘媳妇主动上前接过王言卿手中的食盒,刘婆子有些难为情,道:“老婆子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宫里的人哩,果真漂亮的像是年画一样。不对,年画哪有您好看……哎呦,小心!”
刘媳妇来接食盒,两人不知道谁没拿稳,王言卿松手,刘媳妇却没接住。刘媳妇下意识捞了一下,但还是没拉住,食盒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汤水洒了一地。
刘媳妇的脸顿时红到脖颈,连忙跪下捡饭:“对不住,都怪我粗手粗脚的,没接住……”
“无妨。”王言卿主动提着裙子蹲下,收拾地上的狼藉,“是我处事不周。这些饭掉在地上,不能吃了,一会我让人再送一份。”
刘婆子看着地上白花花的饭,心疼地说:“哪用再送一份,就沾了点土,拍一拍就能吃。”
“这怎么能行?”王言卿道,“地上这么脏,哪能让二位入口?二位稍等,饭菜一会就送来。”
刘婆子欲言又止,最后讷讷闭上嘴。其实她真的觉得能吃,这么好的白米沾了点土就要扔,简直糟蹋东西。但宫里人讲究,刘婆子不敢说,只能唯唯诺诺同意。
刘媳妇打翻了饭,十分愧疚,一直跪在地上把碎瓷片收好,又把菜汤擦干净。王言卿将残渣收入食盒,默默盖好盖子。
其实打翻食盒并不怪刘媳妇,是王言卿故意松手,害她没接稳。
惊讶发生在瞬间,是所有表情中最难掩饰的。因为意外往往代表着危险,所有人在那一刹那都会露出最本能的自己。食盒突然坠落时,刘家媳妇愣了一下才去捞。听到瓷碗破碎的声音,她脸上飞快闪过害怕和愧疚,赶紧跪下来收拾残羹。她的动作很麻利,像做惯了家务的人,并不像练武之人。
刘大娘心疼粮食的表现也不似作伪,她和王言卿说话时,眼神一直盯着地上的饭粒,听到王言卿要将东西扔掉,她眉毛下拉,眼皮上折出褶皱,双唇紧抿,明显想说话又强行忍住。
如果是刺客或者奸细,看到东西坠落的第一反应该是戒备,不应当出现愧疚。刘家媳妇看到饭菜洒了,立即跪下来收拾残局,将整片后背暴露在王言卿面前,王言卿突然靠近她时,她身上的肌肉也没有绷紧。
综合种种表现,这确实是一对农村婆媳。既然确定了身份,那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刘家婆媳不懂宫里的规矩,王言卿借口等饭菜,理所应当留下来。王言卿道:“真是对不住,害你们要多等片刻。”
刘大娘看到这位仙女一样的女子没嫌弃她们粗俗,还温温柔柔和她们说话,哪好意思应承:“这有什么,我们平时下地,总得戌时才能吃上饭,有时候田里没忙完,亥时吃饭也是常事。如今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连饭都要劳烦你们送来,我们才该说对不住。”
王言卿笑笑,说:“二位不怪我就好。菜估计要过一会才来呢,你们快坐下说话。”
王言卿这样说,其实她心里知道,饭菜是不会来的。她偷偷混进来,肯定不能留下痕迹,这顿饭注定吃不成。等王言卿走后,真正的宫女太监才会过来送饭。
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刘氏婆媳看到王言卿和气地招呼她们坐,就当真坐下了。王言卿装作对田园好奇的样子,主动问怎么种地。
原本王言卿是宫里的贵人,在刘家婆媳心里遥远又畏惧,现在她请教问题,地位一下子降低了。刘大娘没想到宫里的人竟然还有不如她的地方,内心膨胀,立即喋喋不休谈论起来。
王言卿双眸认真地注视着刘大娘,时不时微笑点头,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把刘大娘的家庭情况、籍贯年龄套出来了。刘媳妇看着婆母侃侃而谈,有些尴尬,悄悄拉刘大娘的袖子:“娘,这位姑娘说不定都没碰过土,你说这些,人家怎么耐烦听?”
“哪里。”王言卿笑道,“我其实也是村里长大的。小时候祖母去种田,我便在田埂上等着,怎么会没见过土地?”
其实王言卿不记得这些事情,她都是听陆珩和她说的。王言卿心里不无遗憾,她家破人亡,七岁就失去了双亲、祖母,而她现在连祖母的脸都想不起来。如果她祖母尚在人世,应当也是面前这位老婆婆一样饱含风霜又坚韧不屈的模样吧。
王言卿暗暗叹了一声,她已经取得了刘家婆媳的信任,慢慢开始触碰案件:“大娘,我听说您是来鸣冤的,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娘听到这些,飞扬的眉毛耷拉下来,沉沉叹了口气:“是啊,我那老头子和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死活呢。”
王言卿问:“为何?”
“他们四月的时候被朝廷召去修建行宫,六月时邻村的壮丁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就他们没音信。我一直等一直等,眼看都七月了,还是没有消息。我跑去县衙问,最开始县衙的人不说,直接把我们轰走。后来我叫上村里的人一起去,官差不出来,我们就坐在门外面等。县太爷见赶不走我们,才说河谷村的男人在去劳役的路上碰到发大水,被洪水冲走了。”
刘大娘说这些话时眼神无光,嘴角的褶子重重坠落下来,是一种麻木的平静。王言卿想了想,问:“他们在去的路上就被洪水冲走了,朝廷征丁在四月,为何县衙七月才告诉你们?”
“我就是想不懂这件事,才觉得他们不是被水冲走了。”刘大娘说,“后来里正挨家挨户上门,说县里给发丧费,每家出一个人去县堂取,领了钱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信我儿子就这样死了,没有去拿。”
王言卿问:“村里其他人都领了吗?”
“对啊。”刘大娘沉沉叹气,“日子总要往前过,人都没了,还揪着不放做什么?他们都说我魔怔了,可是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能看到我儿在受苦。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刚给他娶了媳妇,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送他走?就算真是遇到了山洪,也总该有尸体吧。”
刘家媳妇沉默,低着头坐在婆婆身边。屋外光线一层层暗下去,她们坐在空落落的木桌旁,像是社庙里的雕像,沉默而斑驳。王言卿思忖片刻,问:“每个村子都要招劳役吗?”
“对。”
“除了河谷村,还有其他地方的人遇到这种事吗?”
“没听说过。”刘大娘沉重道,“他们的人早早就回来了,我们村一直没动静,我这才觉得奇怪。我去县衙鸣冤,县令骂我疯子,后来都不让我进门。我们家的鱼鹰飞回来,我终于有了证据,但没法进县衙。我以前听村口唱戏,说有人受了冤案,县令不管,他上京告状成功了。我不知道京城在哪里,就试着来找知府。但我在卫辉人生地不熟,我在外面守了三天,连知府的门都进不去。”
刘媳妇听到这里,补充道:“娘为了给公爹和夫婿鸣冤,真的受了不少苦。她去县衙告状的时候,县老爷差点动刑,我好说歹说才让县太爷高抬贵手,把娘拉了出来。之后我们就不敢去县衙了,所以才来了卫辉。但知府忙着接驾,连府衙的门都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在卫辉府住了三天,眼看盘缠花完了,娘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所以豁出命,来行宫碰运气。”
说不清是好运还是厄运,皇帝真的听到了。王言卿心里替这对苦命的婆媳叹息,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抬头,眼睛霎间迸出精光:“你们说你们先是去县衙鸣冤,后来才见到鱼鹰。无凭无据,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们不是意外?”
王言卿此刻的眼神和刚才温柔良善的宫女判若两人,刘大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感觉到异常。刘大娘舔了舔嘴唇,挣扎片刻,压低声音说:“其实,不只是这次发大水,在征丁之前,其他人也有出门一趟,莫名其妙就没了的。而且,前段时间夜里,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其他人说是地动,但我们家老头说不是,要真是地动,河里的鱼肯定会跑。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谁能知道没过多久县衙的人来征壮丁,一个村的人都没回来。我越想越不对劲,这怎么能叫天灾,肯定有人搞鬼!”
刘大娘透露出来的消息非常有用,王言卿正要再问,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灵犀的声音从门板外响起,略有紧绷:“时候到了,我们该走了。”
刘家婆媳这才知道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宫女,她们手足无措地起身,连连赔礼。王言卿知道事情有变,她拦住刘家婆媳,说:“都怪我,一说话就忘了时间。我们有宫规,得赶紧回去了。二位留步,不用送了。”
刘大娘一听,不敢再拦,王言卿提着食盒出来。灵犀见了她,压低声音说:“姑娘,一会不要说话,顺着没光的地方走。”
王言卿点头表示明白。灵犀和王言卿出门,守在外面的官兵看到她们出来,皱着眉问:“怎么进去这么久?”
灵犀低眉顺目说:“姑姑管得紧,我们得等她们吃完,将食盒取回来。”
官兵不懂宫里的规矩,一时听不出什么毛病,就放她们过去了。王言卿低着头快步离开,前方就是拐角了,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灵犀心中一紧,赶紧换到王言卿身后,挡住王言卿身形。
两人有惊无险转过墙角,灵犀也拿不准暴露了没有,只能催促王言卿快点走。王言卿没有二话,唯独说了一句:“一会不要忘了给她们送饭。”
灵犀点头:“指挥使会安排的。”
傅霆州总觉得陆珩不会这么安生,果然,天色将暝未暝时他听到人传话,说几个锦衣卫在门口挑事。傅霆州亲自前来查看,他靠近时,隐约扫到两个女子从墙角掠过。
哪怕那个女子的身形只露出一瞬,傅霆州还是认出来,那是卿卿。
傅霆州没做声,他出现后,闹事的锦衣卫很快就散了。傅霆州推门进来,刘大娘看到是他,慌忙拉着儿媳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