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就知道傅霆州会来这一手,如果是其他人,陆珩要提人,谁敢不从?但傅霆州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恩怨早已不限于朝堂分歧,陆珩三月份公然带走王言卿,当着傅霆州的面顶替他的身份,之后好几次捣毁傅霆州靠近王言卿的计划。现在傅霆州肯定恨他恨得牙痒,如何肯让他把人带走?
傅霆州确实不愿意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这两人冲过来喊冤纯属意外,而恰巧还是陆珩接下了这个案子。傅霆州好不容易拿捏到陆珩的把柄,怎么可能把筹码让出去,他要好好和陆珩算一算账。
如果能借机把王言卿换回来,那就更好了。
陆珩收起令牌,唇边笑意不变,眼睛中隐隐射出寒芒:“镇远侯,这是圣上的口谕,你要违抗皇命吗?”
傅霆州无动于衷,他冷冷和陆珩对视,针锋相对道:“保护行宫安全,亦是皇命。陆指挥使之言本侯不敢苟同,恕难从命。”
陆珩在众人前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破案,他没时间和傅霆州在这里拉扯。陆珩朝后方扫了一眼,说:“既然镇远侯不信,那不妨和我一同审问此二人,是不是冤情一听就知。镇远侯觉得呢?”
傅霆州想了想,同意了。他可以拿捏着人证要挟,但不能真的阻碍陆珩办案。毕竟这是皇帝的口谕,万一将来陆珩这个疯子查不出结果就攀咬傅霆州,傅霆州也得不了好。不如跟过去,看看陆珩想搞什么。
两人各退一步,暂时达成共识。但傅霆州依然不肯交人,他让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压着那两个女子往前走,陆珩不想耽误时间,随他去了。他们刚要出发,卫辉府知府带着几个亲信跑过来,气喘吁吁喊道:“陆指挥使,请留步。”
陆珩回头,程知府停到陆珩身前,不断擦着脑门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陆指挥使,都怪下官治理无方,惊扰了圣驾。下官不敢让陆指挥使劳累,这两人还是交由下官审问吧。下官必然查得清清楚楚,绝不耽误陆大人复命。”
事关陆珩身家性命,他怎么可能让出去。陆珩淡淡说:“程知府治下百姓众多,哪能事事知晓?程知府不必过意不去,我来查即可。”
程知府依然不肯,连连说不敢劳驾。要是寻常,陆珩查案才不会听别人同不同意,但这里是卫辉,没有本地官员配合,他绝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查明因果。陆珩心想反正也多了一个傅霆州,不在乎再多一个,便说道:“我正要和镇远侯去静室问话,既然程知府放心不下,便一起来吧。”
程知府听到这里,知道再无法阻拦锦衣卫介入了,只能无奈同意。
皇帝南巡带来了一万五千多人,普通士兵在外扎营,随行官员、内侍在行宫入住。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行宫内车马进出,繁忙杂乱,找一个空房间审问嫌犯并不难。陆珩率先进入,傅霆州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埋伏,才谨慎跟上。
程知府擦着汗,跟在两人之后。
这件屋子偏僻,离皇帝下榻的地方很远,在此居住的人身份也不会很高,所以收拾的十分潦草,许多地方还蒙着灰。屋子长三间,明堂正中挂着字画,下方摆着一套黄花梨桌椅,能看出是新置备的。东西两边垂着帷幔,帷幔堆叠在地上,后面歪歪斜斜横着屏风。
傅霆州一进来就皱眉,但这里远离人群,偏僻安静,用来审话刚好,傅霆州只好暂时忍耐。陆珩理所应当坐到明堂正中,傅霆州扫了陆珩一眼,没有作声,坐到右手边扶椅,程知府小心地跟在下方。
等大人们坐好了,士兵才把被捆成粽子的婆媳两人推上来。士兵将她们押着跪到堂上,随后抽出她们嘴里的白布。她们平时哪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懵了。
陆珩默不作声从两人身上扫过,这两个妇人一老一少,一个四十岁上下,另一个二十岁出头,仅看年纪倒是符合婆媳。那个老妇人身上穿着青色粗布衣服,头发用一条深蓝色布巾包起,脸上横亘着皱纹,手指关节粗大,指头处有黑色裂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衣服比老夫人亮丽些,头上插着一根木簪,皮肤紧致,但颧骨处有细小的干皮,手指和脸、脖颈一个颜色。
看打扮都是农妇,肤色也符合常年风吹日晒的农村妇人。陆珩问:“你们是谁,何故擅闯行宫?”
老妇人虽然不认识面前这些人,但是看他们的衣着气质,恐怕都是她们惹不起的高官。老妇人战战兢兢,磕头说:“民妇给大人请安。民妇丈夫姓刘,村民都喊民妇刘大娘,家住淇县河谷村。民妇绝没有其他心思,但民妇丈夫、儿子不见了,民妇实在没办法了,听人说皇上和皇后娘娘会经过这里,这才斗胆过来鸣冤。”
程知府听着简直火冒三丈:“你丈夫、儿子不见了,去外面找就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冲撞圣驾?”
刘大娘被程知府呵斥,吓得头都不敢抬,她的儿媳缩在她身后,身体止不住发抖。陆珩淡淡从堂下扫过,说:“皇上爱民如子,听到你们喊冤十分关心,派我来询问一二。你们有何冤屈,现在尽可直言,我核查无误后自会转达圣上。你们若敢隐瞒……”
陆珩剩下的话没说,但刘大娘完全明白后面的意思。说来也奇怪,在场这些官爷中,右边那个有些胖的官员对她们怒目而视,看目光恨不得冲上来将她们撕碎;另一个男子沉默寡言,面容冷硬严肃,光看着就让人害怕;唯独坐在正中间这位,皮相白皙俊朗,嘴上带着笑,看起来是最面善的,但实际上,刘大娘却最害怕他。
刘大娘心里哆嗦,赶紧点头:“民妇不敢说胡话。民妇和儿媳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就是为了讨个明白话,绝不敢蒙骗大人们。”
陆珩平静道:“是不是真的我会核查,如果真有冤屈,我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现在,你们将整件事情,从头细细道来。”
刘大娘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说道:“今年四月,里正给村里每一户人家递了话,说宫里的皇帝和皇后娘娘会经过我们这里,县太爷要求每户出两个男丁,去城里修行宫。我们家就两个男人,他们父子都跟着村里人走了。平时地里的事我和媳妇也能对付,但眼看就要收稻子了,我们婆媳两人日日盼夜夜盼,怎么也等不到他们回来。这都七月了,皇帝和皇后娘娘都该来了,行宫怎么还修不好?我们去村里问,里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里正带着我们去县里,走了好几趟,县太爷才说,河谷村的男丁在路上遇到暴雨,被大水冲走,一个村的男人都没了。”
陆珩听到这里,静静瞥向程知府:“程知府,有这回事吗?”
程知府脸色难堪,忙道:“皇上南巡是大事,卫辉有幸接驾,当然要好好布置行宫。我怕工期来不及,所以从各地征调劳役。但卫辉自古以来天灾地动不断,前段时间大雨,许多地方山洪暴发,他们这支队伍碰巧遇上山洪,也是没办法的事。”
陆珩问:“无一幸免?”
程知府脸上肌肉隐隐颤动,额头上又渗出汗:“下官不知……陆大人恕罪,下官这就让人去查。”
陆珩摆摆手,说:“不用了。既然没人回来,想来整个队伍都凶多吉少了。”
他说着看向那对婆媳,问:“你们的丈夫出门后就没有回来,我能理解你们的悲痛,但天灾无情,远非人力所能至,你们为何喊冤?”
刘大娘见这位大人就事论事,说话还算和气,便壮着胆子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家老刘农闲时就在河上当船夫,对河道非常了解,我儿子也从小泡在水里,水性特别好,能在河里游一个来回,他们父子怎么可能被水冲走?”
程知府听到,怒斥道:“头发长见识短,简直愚昧!山洪爆发瞬息万变,眨眼的功夫就把人冲走了,水性再好又济什么事?”
媳妇刘氏听到,悄悄说:“公爹在水上讨生活,下水非常谨慎,一直告诫我们出门看天气。如果下大雨,他绝对不会靠近河道的。”
“愚不可及。”程知府气急败坏,拂袖骂道,“劳役岂能和平时一样,当时队伍中又不止你们一家人,走不走哪轮得到他们做主?”
刘大娘说:“县太爷也是这样说的,回村后里正劝我们看开些,这应该就是个意外。我们婆媳本来都认命了,可是,自从他们父子失踪后,家里养的鱼鹰就不见了。前两天鱼鹰突然飞回来,爪子上还绑着一条布带。我觉得那条布眼熟,解下来看,结果那是我儿子的衣服,上面用血写着‘救我’。”
程知府细微地抽了口气,憋着脸色,再说不出话了。陆珩听到这里,开口道:“东西呢?”
“在这里。”刘大娘连忙翻衣服,从衣带里取出一块染血的布片。士兵接过东西,递给陆珩。陆珩拿过来翻开,只一眼就确定上面是人血。他淡淡掀起眼皮,盯着刘大娘问:“这块布都有谁知道?”
“只有我们娘俩。”刘大娘忙道,“我们本来想去县太爷那里报案,但衙门的人一见我们就轰我们出去,说就是洪水失踪,让我们不要再来打扰县太爷。我们怎么求都没用,最后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跑到行宫外面,想试试能不能伸冤。”
陆珩把布交给自己的人,示意他们收好。陆珩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脸色已经完全白了,虚汗涔涔,坐立不安。
“程知府。”陆珩慢慢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程知府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毫不知情。陆珩不想和他浪费时间,说:“程大人,此事看来另有蹊跷,可能并不是普通的失踪。一会劳烦程大人将河谷村的户籍、地理志都送来,还有最近三年的失踪案,一并带来。”
程知府应是,哪还敢多话。陆珩初步问完,接下来要核查这两人证词真假,才能做下一步安排。他很自然地对锦衣卫说道:“将她们带下去关押,不许任何人靠近。”
锦衣卫正要应话,傅霆州笑了一声,不留情面地打断陆珩的话:“这两人说话条理清晰,未必真是普通民妇,说不定是刺客伪装。陆指挥使要查卷宗,恐怕没时间看管犯人,依本侯看,这两人还是继续由兵马司看押吧。”
五城兵马司管京城治安,傅霆州的话也算合情合理。现在陆珩的关键线索就是这两个人,这么大的把柄,傅霆州怎么肯让出去。
陆珩脸上露出愠色,他拍了下扶手,冷冷看向傅霆州:“镇远侯,你扣押锦衣卫人证,意欲何为?”
跪在地上的刘家婆媳听到这些话,险些背过气去。她们只以为这是京城来的大官,没想到一个是侯爷,另一个是锦衣卫。难怪知府都陪坐在侧,战战兢兢赔小心。
陆大人和镇远侯吵起来了,程知府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成了炮灰。别人怕陆珩,傅霆州却不怕,他同样冷嗤一声,语气似铁,毫无转圜余地:“本侯不过保护行宫安全罢了。陆大人莫非要为了查案,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