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目光落在了李嬷嬷的身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李嬷嬷身上的不同寻常。
那是寻常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嬷嬷。
这便应当是皇后娘娘亲自选下送来的嬷嬷了。贾母想起来,早先贾政便与她说,这个嬷嬷曾经乃是伺候过老太后,实在是个不容怠慢的角色。
贾母便撤去了荣国府的姿态,由鸳鸯扶着坐直了身子,笑着同李嬷嬷说了两句话。
“坐罢。”贾母一指下首的位置,示意李嬷嬷也不必拘礼。
李嬷嬷却动也不动,淡淡道:“姑娘是主,我是仆,焉有姑娘坐着,我也跟着坐下来的道理?”
贾母面色僵了僵,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这位外孙女的身份,是与从前大不同了,这打宫里头来的得脸的嬷嬷,都要拿她当主子看待呢。
但贾母到底并非寻常人,她很快便平复了心绪,转头让丫鬟去传饭去了。
随即又转头笑道:“让我今日同我外孙女好好说说话。”
黛玉笑了笑,没有出声。
从前她在贾母跟前时,二人常一同追忆贾敏,情感自然比旁人更深厚些。
但后头,贾母慢慢有了些私心。
若是黛玉此生便只有个外祖母待她好,那兴许她也就咬咬牙,将个中苦楚吞下去,折磨自己了。偏生有了和珅作对比,黛玉心头便忍不住想,既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缘何这样待她呢?
这样一想,再看贾母,再如何慈和的面孔,便也不似从前那样心下感动了。
待饭菜布好,贾母便带着黛玉到桌边坐下了。
今日倒是再没有旁人了,但黛玉也依旧不觉得轻松。
“近来我睡不大安稳,总想着你在我身边不过养了一年,这便定了亲,日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心里就实在不是滋味儿。总想起来你母亲当年出嫁时的情景。”
贾母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弱,我便总怕你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李嬷嬷笑着道:“咱们姑娘是个有大福气的,将来是半点灾厄也落不到身上的。”
贾母被这样一打断,倒也不好再说下去。
再往下说,岂不反而显得是她这个外祖母在咒外孙女了?
贾母便又问:“玉儿心里可有个底?那和侍郎当真是个好的?外祖母只怕他日后待你不好,外祖母纵使再心疼,却也伸不过手来了……”
黛玉哪里好在贾母跟前夸和珅。
那头李嬷嬷听了,当即又开口道:“这桩亲事哪有不好的?老太太可莫要这样说。这和侍郎那是今上钦点的状元,姑娘又是得了今上的盛赞,连钦天监合过二人的八字,也说乃是天作之合……老太太心疼外孙女,我晓得。但这话却是万不能再说的。”
贾母乃是荣国府里的老太太,老祖宗。儿子孝顺,媳妇敬畏,孙辈也敬爱她。她做惯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角色,此时叫李嬷嬷这样一说,她先是微恼。
随后却才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她安逸得太久了,倒是险些忘了规矩。
“这几日不曾好眠,竟是昏了头了。”贾母笑着敲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道:“我只盼望着玉儿好,那我便也好了。”
因着李嬷嬷那么一提醒,之后贾母便特意避开了和珅,只与黛玉说些琐碎的事。与过去倒也没什么分别,但黛玉却突地没了过往的那些耐心。
这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贾母这才命人撤了饭菜。
黛玉望了望窗外,月色渐起。
竟是已经入夜了。
“我叫人送些安神香来给外祖母,外祖母早些歇息。”黛玉道。
从前她无比依赖的亲情温柔,这一刻却是变得陡然乏味起来。
贾母笑着应了,便目送着黛玉跨出了门。待到她们的身影彻底从目光中消失,贾母这才微微敛起了笑容。
“玉儿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贾母叹了口气。
原先初到荣国府时,那样羸弱的一个人儿,如今身量又见长,瞧着竟也端起气度姿态来了。
“若有这样一门亲事,于荣国府也是一桩好事呀。”老王家的劝道。
“这个我晓得。”贾母应了声,转头又吩咐丫鬟琥珀:“去取前些日子新打的那支钗子,并那个项圈儿给林姑娘送去。”
“哎。”琥珀应了。
这头琥珀刚收拾出东西来,那头就真有雪雁进门来,捧了一盒子安神香,笑道:“说是宫里头赏下来的呢,那太后娘娘屋子里,点的就是这香。”
贾母笑着道:“还是玉儿孝顺我,舍得将这些玩意儿取来给我。”
雪雁笑得天真烂漫,道:“倒也不算稀奇,早先送了不少来,说是随意使。姑娘也说了,叫我多送些过来,叫老太太好眠。”
贾母差点绷不住面上的笑容,只心中暗道,林家带来的丫头,到底是个年纪小不知事的,什么话倒也敢说。
雪雁送了东西,便转身出门去了。
这厢,黛玉正同那李嬷嬷说着话。
“姑娘不会怪我在老太太那里抢了话罢?”
黛玉摇了摇头。
她又并非是个不知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