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思勰吃到了七分饱,便将羹匙轻轻放下。马上就有侍女端着盥器走上前来,容思勰就着这个姿势洗了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白绸,将十指细细地擦拭干净。
宸王黎阳几人也已收拾妥当,黎阳唤来侍女,将食案撤了下去。
宸王今日沐休,不急着出门,可以和妻儿多相处一会。他看向容颢真,说道:“八郎,你已经七岁,是时候启蒙了。夫子已经请好,过几日就会来府里。往后,你跟着大郎二郎去书房读书,就不要整日玩闹了。”
容颢真正和容颢南说笑,听到宸王的话,马上立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答道:“儿记下了。”
虽然这样说,但容颢真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垮了下来,想来是非常不愿意上课的。
几位兄长都看出了他的心思,心中暗笑。
宸王自然也看到了,他对爱玩爱闹就是静不下心读书的小儿子也很无奈,只能装作不知。
容思勰看了看跨着脸的容颢真,主动开口道:“阿父,我也想去书房,跟着几位阿兄一起读书,可以吗?”
外院书房是容颢宗、容颢南读书的地方,每日还会有夫子给两位郎君讲解策论,历朝历代的法令得失和当今朝野都有涉及,委实不是小娘子该待的地方。听到小女儿的请求,宸王看向黎阳,征求黎阳的意见。他倒不是反对女儿接触朝堂的事情,大宣女子参政的例子屡见不鲜,作为王府郡主,也不能对朝政一无所知。但是女儿的教养本来由黎阳全权负责,他向来尊重自己的妻子,这类事情绝不越俎庖代。
黎阳神色倒很平静,说道:“本来我打算过几日给你请个女夫子,既然你想去外书房看看,那便去吧。但是切记,不可打扰夫子授课。”
容思勰没想到黎阳这么容易就同意了,她立刻甜甜地道谢:“女儿明白,谢阿娘!”
大宣确实出过好几个女子当政的例子,比如开国时的监国公主乾宁长公主,总揽朝纲八年,待成帝成年后归政天子,功成身退。在她的影响下,大宣公主郡主的地位极高,而且对朝堂感兴趣的公主郡主层出不绝。但是这终究只是顶层阶级的特例,大宣的普通女子还是要熟读女戒,学习四德,男女大防虽不重,但并不代表可以和兄长一起读书。毕竟主流思想还是认为女子应当贞静贤惠,应当学习如何操持家业,如何辅助夫君,而不是去读史记策论这类专门写给郎君的书。
但是容思勰并不想每日读女戒,也不愿一辈子安于后宅做一只没有脑子的花瓶。有她的父兄在,她完全可以每日只管吃喝玩乐,反正她肯定不愁嫁,嫁出去夫家也不敢苛待她。但容思勰终究不愿意这样随波逐流、迷迷糊糊地过完这一生,她能再活一次已经是上天恩赐了,而且还是堂堂王府郡主,身份起点这么高,如果只局限在后宅的鸡毛蒜皮、情情爱爱,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站得更高,理应看得更远。
趁着年少多学一点东西,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起来,容思勰的请求这么容易通过,还多亏了她的娘亲是黎阳,若换成其他的主母,再疼女儿,这种要求也不会轻易答应。
黎阳出身公主府,长宁公主一路从宫闱厮杀到宫外,历经三朝而荣宠不衰,可见继承了容家的铁血手腕。但是,虽然长宁公主的政治生涯非常成功,但是手足亲缘却十分寡淡,因为少时饱受宫廷倾扎,她成家后便非常注重自家孩子的兄妹感情。黎阳就是和长兄长姐在一处长大,从小接受的就是男儿教育,所以从不觉得女子与兄长一处读书有什么不妥。故而容思勰提出这个请求时,黎阳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爽快同意了。既然黎阳已经同意,宸王自然不会有意见。王府最大的两尊主子都没有意见,钟墨魁这些随侍女官虽然心中觉得不合礼法,但也并不敢提出来。
虽说宸王今日沐休,但是作为启吾卫统领,需要他点头的公务还有非常多。宸王在嘉乐院略微坐了坐,就要到前院处理公务。容颢宗和容颢南年纪渐大,已经跟着父亲接触王府的外务,自然也随着宸王离开。宸王本打算把容颢真也带走,但是容颢真磨磨蹭蹭,一会看看黎阳,一会又对容思勰打眼色,就是装作看不懂父亲的意思。
容思勰才不会在这种时候替他说话,索性也装作看不到他的暗示。最后还是黎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外书房还没准备好八郎的纸墨,今日便不去外书房了,八郎和七娘就在我这里读书练字吧。”
“好!”容颢真立马应道。
这种时候,他倒是反应极快。
容思勰默默望天,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再度浮上心头,莫非双胞胎的智商是守恒的?她是不是抢了容颢真的那份脑子?
既然黎阳都出面了,宸王懒得和容颢真计较,便随他去了。
宸王带着容颢宗、容颢南走后,容思青也跟着告退。转眼间,嘉乐院只剩黎阳和容思勰这对兄妹。
伺候在内屋的侍女们都悄悄松了口气,宸王身上气势太强,有他在的地方,气都得慢慢地喘。
其他人都走了,黎阳便和容思勰说起母女间的家常话。黎阳直接问道:“七娘,你怎么想起去外书房读书?莫非想和八郎一起开蒙?”
“反正我这些天也没什么事,不如去书房找些书看。”容思勰说完,没忍住补充道,“我可不要和八郎一起开蒙,我比他学得快,我千字文都要背完了,他才刚刚背到开头。”
“去书房多读些书也是好事,别听那些世家说什么女子应当贞静柔顺的鬼话,你是堂堂郡主,就应该高高在上恣意飞扬,一昧柔顺反而让别人看轻。”黎阳说道。
此时宣朝立国百载有余,在一代代皇族的打压下,世家虽然依旧势大,但早已不是前朝一手遮天的局势了。世家看不起容氏皇族张狂跋扈,容氏的娇客们看不惯世家女矫揉造作,所以一有机会,黎阳就要在儿女面前黑一黑世家女,容思勰早就习惯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今日是王府外置产业的管事向黎阳报账的日子,几位掌柜已经在外院等着黎阳了。黎阳嘱咐容思勰和容颢真好好习字,又吩咐侍女小心伺候着,便去外间处理王府内务了。
黎阳一走,容颢真马上活跃了起来,在屋内左摸摸右瞧瞧,完全忘了母亲的嘱咐。侍女们也不敢硬劝,还是容思勰亲自把他摁到书案前,容颢真才消停下来。
容思勰有前世的记忆,学习生字非常快,唯独写字有些困难,用毛笔写字时总是不自觉受到前世硬笔书法的影响,写出的字非常难看。但她毕竟不是小孩子,耐得下心思一遍遍练习,进步倒也非常明显。
既然写字薄弱,那就一遍遍练。既然和本土人有差距,那就加倍努力补回来。
日头渐高,王府众仆奴都忙碌起来,在王府的庭院回廊间往来穿梭。其中富丽恢宏的嘉乐院最为忙碌,穿着襦裙半臂的侍女往来如织,但行动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然而所有人都会刻意避开西边的回廊,就算不得不走这条路,也会先对着半开的窗户敛衽施礼,然后疾步离开。
阳光透过窗柩洒在书案上,一位穿着浅紫色织金襦裙的女童,正端坐在书案前,悬笔练字。阳光透过她长而翘的睫毛,在玉石般莹白的面颊上留下浅浅的影子,这样精致的人配上窗外精致的景,不需要构图,便已是一副工整富丽的仕女图。
被黎阳指派到郡主身边的阮夜白暗暗赞叹,小郡主这才七岁,便已有如此风姿,行动坐卧看起来随性,但若仔细丈量,其实她每一个动作都与标准分毫不差。精致的容貌,雅致的仪态,再加上如此显赫的家世,长大了这还了得?
另一方书案发出了些许声响,阮夜白立刻回神,发现是八郎把笔格撞翻了。容颢真没有管旁边忙着收拾笔格的侍女,握着笔在宣纸上飞快地挥了几下,便扔了笔,母亲留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眼看着容颢真就要往外跑,容颢真的侍女连忙说道:“小郎君,还有一页摹帖不曾完成。”
可是容颢真才不管身后的女官说了什么,拔腿就往屋外跑,几个侍女壮着胆子拦在他的面前,容颢真不悦地说道:“我要出去,你们何故拦我?”
侍女们纷纷劝道:“小郎君,再写一页就好,不然王妃回来要生气的。”
容颢真被家里娇惯地厉害,脾气颇为骄横,身边人越是劝他,他越是不乐意干。
几位女官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八郎说不得骂不得,这般该如何是好。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容思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笔枕上,起身向容颢真走去。
“阿娘留给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就敢往外跑。今日阿父还在府里,你倒是胆子大。”容思勰拉住容颢真,强行将他带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他的成品,忍不住轻声训道,“你若是敢把这样的字交给阿娘,阿娘不训你,我都要训你了。”
说着回头对阮夜白说道,“阮良使,劳烦把我的笔砚端到这边来,我亲自陪着他写。”
容思勰亲手将一张新的宣纸铺开,对容颢真说道:“把这两页写完,写不完不准出去。”
容颢真耷拉着脸,虽然不愿意,但也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容思勰坐在他身侧,和容颢真一起练字。这兄妹俩虽说长相并不相似,但五官都是极其好看的,再加上脸颊两侧还未消散的婴儿肥,精致得像是祝寿图中走下来的童子童女。而这两个精美的孩子正肩并肩坐在书案前写字,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看着他们,很自然便让人想起金玉满堂、室雅人和之类的吉利话。
满屋子的侍女都松了口气,一个侍女悄悄地和同伴说:“小郡主虽说是比郎君小,但这样看起来,反倒更像是郎君的阿姊!”
同伴瞪她一眼,示意她专心侍奉,不要多话。
好容易写满了两张,容颢真再也按捺不住,从坐塌上跳起来,几乎脚不沾地地向屋外跑去。容思勰懒得管他,留下侍女收拾笔墨,她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活动着压得有些麻木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