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前殿是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地方,两扇巨大的南窗,一眼能看见院里光景。那是万岁老爷子常待的地方,不管是暖阁还是书房,左不过就在这所屋子里……
得,好像也不必提醒了,她们飞奔过去的时候,眼梢瞥见了南窗里的人,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死活的两个身影。
颐行也发现了,后知后觉地问:“那是谁啊,是皇上不是?”
含珍觉得天一瞬就暗了下来,颓然说:“可不是吗,z老人家正用膳呢。”
东暖阁内的皇帝此时也很慌张,“那两个人是谁?是老姑奶奶?”一慌嘴里说秃噜了,竟然也跟着叫了老姑奶奶。
怀恩讪讪笑了笑,“好像……正是呢。”
“她怎么打这儿过?”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看见朕的样子,会不会想起夏太医?”
怀恩说:“应该不会吧,老姑奶奶眼神好像确实不怎么好……”
所以皇上真不必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活人,脸给遮起一半,打了好几回交道她都认不出来,还需要担心她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掌握了什么所谓的“根底”吗?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时满福从外头进来,垂着袖子说:“主子爷,老姑奶奶应卯来啦。才刚她打前边过,您瞧见没有?”
怀恩一下子竖起了眉头,“她打殿前过,是你指使的?”
满福说是啊,“东围房里已经坐满了主儿们,老姑奶奶从东边过,没准又要挨议论和刁难。倒不如直去西边,那里头全是答应位分的,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老姑奶奶进去不挨欺负,那不是挺好?”说罢谄媚地冲皇帝龇牙一笑,“万岁爷,您说是吧?”
皇帝瞧了他一眼,没言声。没言声就是默认了,满福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干完这事儿他就有点后悔,这算是妄揣圣意,闹得不好挨板子都够格。还好万岁爷对老姑奶奶的宽容救了他一命,要不这会儿连他师傅都保不住他。
怀恩对这鬼见愁算是无可奈何了,又不好说什么,只管朝他瞪了瞪眼睛。
满福知道自己犯浑了,缩着脖子冲他师傅讪笑了下,很快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奴才瞧瞧敬事房的牌子来了没有。”
敬事房的牌子……说起这个,皇帝今天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前满满一个大银盘,里头密密麻麻码着嫔妃们的封号,那些名牌看得多了,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兴趣。今天却不一样,以往不能上绿头牌的低等官女子也都有名有姓了,如今他的后宫,简直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盛况。
皇帝从来没有统计过后宫嫔妃的数量,要是全加起来,总有三四十之巨。果然的,今晚敬事房来了两个顶银盘的太监,进门就在金砖上跪定,搓着膝头子,膝行到他面前,向上一顶道:“恭请皇上御览。”
皇帝的目光直接落到了那些崭新的绿头牌上,一排一排地看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眼熟的几个字,“颐答应”。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她所在的旗别,和她的闺名尚氏颐行。
这牌子要是搁在几个月前的御选上,应当是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吧!福海犯的是杀头的大罪,留着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无论如何他的家眷不可能入宫晋位。要办成这件事,就得耐住性子来,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执念会那么深。她是头一个看见他不雅之处的姑娘,那种感觉,说句丢脸的话,简直就像他的头一个女人。
当然小时候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又气又恼,对她衔着恨。现在也谈不上喜欢,养蛊熬鹰的心血花上去了,自然对她的关心也多些。
目光在那块绿头牌上流连,怀恩以为他会翻牌子的,谁知到最后并没有,皇帝懒懒收回了视线,今晚还是叫“去”。
徐飒只好顶着银盘,带徒弟退出养心殿,到了门外满福追问,徐飒叹着气说:“又是叫去。万岁爷这是怎么了,都快三个月没翻牌子了,你们御前的人也该劝着点儿,每回太后打发人来问话,咱们都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满福嗤笑,“这事儿怎么劝?圣意难违,你小子不知道?”
徐飒搬着银盘垂头丧气走了,满福略站了一会儿,重又溜进东暖阁里,只听皇上吩咐怀恩,说明儿给储秀宫派个太医请平安脉。怀恩道是,“那其他主儿的,是不是顺便也派人一并请了?”
皇帝思忖了下,“也好。”
怀恩意会了,垂袖说是,“奴才这就安排下去,先遣一名太医给懋嫔娘娘和贵人、永常在请脉。倘或有遗漏,可以打发别的太医再跑一趟。”
皇帝说就这么办吧,搁下筷子掖了掖嘴。
满福见状立刻击掌,外头进来一队侍膳太监,鱼贯将餐盘食盒都撤了下去。皇帝起身到书案前坐定,就着案上聚耀灯,翻开了太医院呈来的《懋嫔遇喜档》。
——
那厢颐行随着一众嫔妃返回各自所居的宫殿,众人似乎习惯了皇帝的缺席,今儿夜里又没翻牌子,表示没有赢家,因此心情并不显得有什么不好。
她们把那份闲心,放在了颐行身上,前面走的回头,左右并行的侧过脑袋来看她。
“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拾掇,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储秀宫在翊坤宫后头呐……说起翊坤宫,恭妃娘娘的禁足令,时候快到了吧?”
贞贵人和祺贵人由宫女搀着,一步三摇道:“快了,就在这几日。没曾想闭门思过这半个月,外头改天换日,宫女都晋封做答应啦。”
善常在最善于说酸话,阴阳怪气道:“还忽然改了规矩,答应都上绿头牌了呢!原以为是有心成全谁,没曾想今儿还是叫去,怕是扫了某些人的兴了吧!”
颐行当然听得出这善常在又在挤兑她,心道自己晋位好几个月了,也没得一回圣宠,这样的情况,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本想还击她,冲她说一句“管好你自己”的,无奈话到嘴边翻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刚晋位,少不得做小伏低,等时候一长长了道行,她们自然就懒得搭理她了。
不过这一路刺耳的话真没少听,西六宫这帮人里除了康嫔还厚道些,几乎没有一个不捧高踩低的。幸好储秀宫最远,她们到了各自的宫门上,便都偃旗息鼓回去了,最后只剩贵人和永常在,劝她别往心里去,说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有些人熬成了精,忘了自己以前的狼狈罢了。
三个人一同进了宫门,贵人要往她的养和殿去,颐行和永常在蹲安送别了她,因猗兰馆在绥福殿之后,颐行便和永常在同路往西去。
转身的时候瞧见正殿廊庑底下站着个人,似乎正朝这里探案,待看明白回来的是谁,才一扭身子进了殿里。
永常在压声说:“这懋嫔娘娘也怪操劳的,自己怀了身子不能侍寝,却每天打发跟前的人候着,唯恐咱们这些低位的给翻了牌子。”
颐行不大明白,“宫里这么些人呢,她哪儿防得过来?”
永常在年轻,说话也没那么讲究,嗓门又压低半分,凑在她耳朵边上说:“看家狗只看自己的院子,别院的事儿自有别院的狗,和她没什么相干。”
可见对懋嫔都是咬着槽牙地恨呢,颐行和含珍听罢嗤地一笑,却也不敢多嘴,到绥福殿前拜别了永常在,两个人方相携回到猗兰馆。
银朱一直在候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有些失望,“今儿不是您头天晋位吗,我以为皇上会翻您牌子呢。”
颐行却很松泛,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到桌上倒了杯茶喝,笑着说:“我今儿才算见识了,原来后宫有那么多主儿,一个个盛装坐在围房里等翻牌子,那阵仗,要我是皇上,也得吓得没了兴头儿。你们想,我原先觉得我们家爷们儿姬妾够多了,我阿玛留下五位姨娘,我哥子连带通房有八个,院儿里成日间鸡飞狗跳不得太平。如今见了皇上的后宫,好家伙,都翻了好几翻儿啦。他还能坐在暖阁里吃饭呢,要是换了我,愁得吃喝不下,光是养活这群人,得多大的挑费呀。”
含珍却笑她瞎操心,“宇文王朝这家业,还养活不了几十个人么?当今皇上后宫算少的了,早前几位皇爷,光答应就有好几十,更别说那些没位分的官女子了。”
颐行啧啧,“做皇上不容易,说得好听是他挑拣临幸妃嫔,说得不好听,那是落进狼窝里,每个人都等着消遣他呢。”边说边摇头,“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