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道:“我想法子再去探一探,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太夫人看着他走出上房,外面太阳辣辣地照着,假山石子都泛出了白光。
收回视线,太夫人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自言自语着:“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事,说放归就放归,说收回就收回,瓦市上买菜都不兴这样的。”一面哀伤地望了望肃柔道,“你要是再回那个牢笼,让祖母余生可怎么好,非得牵挂你,牵挂到咽气的那一日了。”
肃柔挪过去,揽了揽太夫人道:“祖母别伤心,禁中还没颁旨,自己倒先愁起来,愁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那些言官们,每日向官家奏请多少事,未见得每一件事官家都恩准。已然放归的宫人再召回去,就是出尔反尔,官家是英主,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太夫人却摇头,“官家重名声,既然有人提出,势必会谨慎考虑。我如今真是恨死那些多管闲事的言官了,他们的女儿要是愿意进宫,只管送进去就是了,做什么要来祸害别人!我生平最厌恶那等打着善心幌子办恶事的人,明着是为你好,实则坑人一辈子,这种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肃柔见太夫人义愤填膺,气得直捶坐榻,自己反倒笑起来,打趣说:“我要是进宫做了贵人娘子,其实也很好,至少对兄弟姐妹们的婚事有些帮衬。况且凭我的机灵,日后一定能得官家宠爱,到时候可不是什么郡君夫人了,一跃就是贵妃,祖母这么一想,可不就开怀了吗。”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担忧,却先要来宽慰别人。
太夫人捋捋她的头发,感慨着:“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宝贝,祖母愿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姻缘,那我将来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去见你祖父了。可如今你长姐在婆家受委屈,你又前途未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哪里能舒心!都说禁中娘子们风光,可是再风光,不过是个妾,有句话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官家虽是人上人,人上人的小老婆就不是妾了么?”
太夫人越说越恼恨,肃柔只好撒娇摇了摇她道:“过两日不是有金翟筵吗,万一有人家愿意聘我呢。实在不行,咱们就答应了孔家的提亲吧,只要亲事定下来,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抬手慢慢摩挲她的手背,半晌才道:“各家都有人在朝为官,如今怕是咱们答应,人家也未必想娶了。”
这就是最尴尬的一种情况,大家都在观望,有意结亲的也不敢贸然出手。譬如一场豪赌,赌官家心里的想法,要是官家不以为意,聘了肃柔是为官家解困。但要是官家也有重新把人迎回禁中的打算,那么无异于抢人,闹得不好可就得罪官家了。
若是换成你,赌还是不赌?
第22章
太夫人垂下了头,不知肃柔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转眼又到头了。那个谏议大夫徐阐真是缺了大德,早前还说让颉之聘他家小女儿呢,如今看来是不必了,这样无事生非的亲家,张家门头高攀不起。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去管那些。”太夫人低落了一会儿,重又振奋起精神来,“事在人为,我在这上京经营了几十年的名声,偏不信到了我嫁孙女的时候,就无人敢娶了。”说着捧了捧肃柔的脸道,“好孩子,你也不许不高兴,只要禁中一日不下令,咱们就有一日的机会。官家是仁人君子,绝不会强人所难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成了。”
肃柔应了声是,那点愁绪因祖母的开解,渐渐也就淡了。
回去的路上雀蓝还在担心她愁闷,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一味悄悄觑她的脸色。
肃柔发现了,笑着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雀蓝说不是,蹙眉嗫嚅着:“好不容易才又重新伺候小娘子,怕一眨眼,小娘子又不见了。”
这两句话勾出一点惆怅来,肃柔转头望向天际,苍穹很蓝,蓝得像倒扣的湖水一样,偶而飘来几朵云彩,也是被风追逐着,很快便飘向了天的彼端。
她带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慢吞吞道:“做人最忌苦大仇深,越是发愁,路就越窄。我料想先前长公主和我说的那些话,绝不是信口闲谈,必定有她的用意。圣人是贤后,最能体谅宫人的不易,或者是先让长公主来探一探我的意思,再决定是否重新召我入禁中吧!”
雀蓝一听,觉得这个倒是大有可能的,明明一道诏命的事,还用得着费长公主那么多口舌么!既然如此就想开些吧,反正事已至此,光是发愁也不顶用。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月牙桌上摆了好些缎子和香料,正奇怪哪里来的东西,蕉月端着熟水过来,笑着说:“温国公府命人送来的,想是县主的谢师礼吧,不好送钱财,就送些小娘子用得上的物件,以表心意。”
这倒是大大地不好意思了,第二日再去温国公府,肃柔专程向长公主表达了谢意,长公主摆手道:“都是些零碎小物,不值什么。千金难买良师益友,日后有你和素节做伴,我心里就踏实了。”
素节呢,很不愿意她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着,手里盘弄着花枝,扭头对她母亲道:“阿娘快走吧,让我和阿姐说说体己话。”
长公主失笑,“你有什么话,还要背着阿娘?”见素节要嗔起来了,也不好逗留,直说罢了罢了,“我找人下棋去。”
长公主带着贴身的女官离开了,素节探身看,看她沿着木廊慢慢走远,才缩回身子来,扭头问肃柔:“阿姐,昨日赫连阿叔要送你回去,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是因为当初你爹爹因他而死,你记恨他吗?”
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怎么能够承认呢,肃柔说:“县主多虑了,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因为男女有别,需得避嫌呀。”她把手里的刚草拢在一起舂平,比着花器量出长度,一面说,“我给县主插个鹊桥仙吧。”
素节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草,那细而硬的草茎根根挺拔,简直像钢针一样。再看看这敞口的花盘,那么阔大的器口,怎么看都没办法插花,倒不如摘几颗茱萸扔在清水里,也许还显得有意境些。
“又要做横撒?”素节茫然问,“做了也没用吧,盘子太浅,插不得花。”
肃柔道:“横撒也可以变通,不是非得拿树枝来做。”说着将齐整剪断的刚草两头撑进花器,做出一个拱形的桥梁来,然后在一端卡进一朵小兰花,再高高嵌入一枝铁线蕨,那蕨顶圆圆的小叶像雨天街头层叠的伞面,底下的兰花就是羞涩的姑娘,简简单单三种花材,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
素节讶然,“阿姐竟有这样的巧思!”
肃柔将花盘往前推了推,“花草也有各自的调性,要善于发现它的奇特之处,稍加点缀,它就活起来了。”
这话似乎又勾起了素节的思绪,她看着花盘,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吧!”
还是昨天的话题,说了一半因长公主来了,就没能继续。肃柔总觉得她心里有事,但再三追问又怕失礼,便颔首道:“美不在花团锦簇,有时候简单的一点,就有别样的生趣。”
素节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吩咐身边的女使:“你先下去,预备些果子来。”
肃柔知道她有话要说,顺势也打发雀蓝,“你跟着去吧,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女使们领了命,福身行礼后退了下去,素节见人都走远了,方扭扭捏捏道:“阿姐,我心里有件事,不能同我阿娘说,贴身的女使又不敢出主意,憋得我不知怎么才好。阿姐是最端稳的人,又比我年长三岁,我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请阿姐为我指点迷津。”
肃柔是个审慎的人,答话自然也不能信口开河,便道:“指点迷津不敢当,不过尽我所能,替你排解排解罢了。”
无论怎么都好吧,素节现在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是家中独女,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心里有了事,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对于母亲,别看平时温和体下,其实自己还是有些怕她的。尤其遇上了明知不能得母亲赞同的事,更是害怕和她开口了。
好在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虽说只不过见了三次面,但张家的门风也好,她本人的涵养也好,都让人觉得安心。所以素节鼓起了勇气冲口而出,“阿姐,我遇上了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在她专注的凝视下怏怏红了脸,低下头道,“可是这人还未入仕,不过是个举人,出身门第也不高,自小没有父母,是靠着哥嫂养大的……阿姐你说,这样的人若是和我爹娘提亲,我爹娘能答应吗?”
肃柔有些呆住了,没想到困扰她的竟然是这种事。照着素节的描述来看,两个人身份的悬殊有些大了,如果换作一般人家择婿,举人出身已经很不错了,参加会试之后鱼跃龙门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岳家换成了温国公府,这样的自身情况显然是不够格的,毕竟皇亲国戚要脸面,哪里能容得女儿下嫁寒门。就算是招个入赘的郎子,上京城中大把名流出身的才子可供选择,何必去找那个人。
然而素节的殷殷期盼,倒让她有些开不了口。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抓住那句“要得越少,心境越开阔”不放,或者是觉得从她这里找到了共鸣,想求得她的赞同吧!
但这种关乎人一辈子的话,须得斟酌复斟酌,才能给她提供一点参考。肃柔道:“人的出身门第不是顶要紧的,自古寒门宰相也不少,要紧的是他的才能和德行,还有为人处世的学问手段。不过这些话,只适用于门当户对时,若是两家门第相差过大,恐怕县主还是三思为好。你说他现在只是个举人,那何不等明年春闱放榜过后,再去商议提亲的事?若是能高中,至少在殿下和国公面前有个交待,提亲也好有名目,县主以为呢?”
素节支吾起来,陷在小情小爱里的女孩子,似乎对这种长远之计没有任何考虑。对方家世不好,她不嫌弃,对方穷,穷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认准了这个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了。
她甚至说:“我阿娘是长公主,我爹爹是公爵,这满上京能超过我们家的,屈指可数,做什么非要人家家世也显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