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花厅里五个人,四个人各怀心思,只有唐巡检使纯粹地悲伤着。
一坛没开封的竹叶青被他一个人坐在席上喝的精光。景曦顾不上关注伤春悲秋的唐巡检使,厅中侍奉的婢仆却不会忽视。
云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唐大人席上没酒了,我出去让人再拿酒来。”
她沿着墙往外走去,身后的云霞垂着头,若无其事的等云容出了花厅,也抽身跟了上去。
云霞是三个侍女中最小的一个,心思却最坚定纯粹,景曦交代的事从来不会打半点折扣。景曦暗中要她盯紧云容,她也就做的一丝不苟,绝不假手于人。
云霞年纪小,景曦对她多几分纵容,府里的人都知道。因此就是看见她在外面瞎逛,也都不会奇怪。云霞就借着这份便利,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云容,到了一处下人房。
大侍女都有自己单独的屋子,是不需要来下人房住的。云霞心中一紧,不敢跟的紧了,怕被人发现,索性缩到树丛后面,看着云容左右环视四周,然后敲开了一扇房门。
云容在那间房里没待太久,也就半盏茶的时间,又匆匆往回走。或许是怕撞见下值回来的人,她挑着小路走得极快,等到了花厅附近,又放慢了脚步。花厅门口早有小侍女等着她,迎上来笑道:“云容姐姐,竹叶青拿来了。”
云容微微颔首,也不多话,接了竹叶青又进了花厅。
云霞刻意在回廊上等了一会,才又进去了,果然云容见她进来,用气音低声问她:“你哪里去了?”
云霞心里厌恶云容背主,脸上却还带着笑,只道:“我刚才饿的受不了了,去外面吃了碟点心,殿下没生气吧?”
云容见她神情不像作假,方才一笑,低声道:“没有,放心吧。”
“哦?”两个侍女在后面正悄悄说着话,突然听见景曦似笑非笑地道,“二位真拿本宫当傻子看吗?”
云容心里有鬼,惊的手指一抖,直到看见景曦始终没回头,才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忙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卫家家主拱手道:“公主恕罪,只是兹事体大,这罪卫家担不起,实在不能从命。”
景曦一愣,紧接着立刻心中大怒。
——这是在明着说她以势压人,强逼卫家了!
卫怀川是卫家的人不假,他主使了刺杀公主也不假。景曦如果要治卫家的罪,并不是没有法子。她之所以私下里找卫家家主来谈,就是因为她也不想将这件事闹大,卫家退让一步,景曦放手把卫怀川交给他们处置。
好一个家主!景曦气急反笑。
这是既不愿低头让利,又不想承担罪责。
景曦几乎从来没被这样含讥带刺的扎过,立刻就要发怒,又硬生生忍下来。在脑中过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卫家家主敢跟她硬顶的原因。
——这老东西不是不怕,他只是吃准了景曦前来晋阳是为了避祸,不愿意大张旗鼓闹出来。一旦景曦要治罪卫家,必须要往京城递奏折,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就与景曦离京的初衷相违背了。
更要紧的是,刺杀皇族,凶手全族三代以内不准科举。这一条太狠了,几乎就是断了卫家的路,如果晋阳公主真敢如此,建州当地世家立刻就会再度联手。一旦他们联起手来,林知州的政令都未必能出得了晋阳的城门!
当年他们就是这样联起手排挤林知州的,政令发出去,除了晋阳城中有所忌惮,出了晋阳城门,建州其余城镇根本就是阳奉阴违,政令出不来晋阳城,林知州独木难支,只能向他们低头退让。
她定定看着卫家家主,半晌,才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森冷的笑意:“好,好!”
她冷冷地道:“既然如此,卫公请回吧,本宫忙着上奏罪臣周平山尚有家眷余孽,该当治罪,无暇再陪卫公谈天了!”
这句话一出口,卫三爷、林知州谁都没反应过来,卫家家主脸色立刻就变了,心一下就沉下去,心想完了,怎么把周平山给忘了!
他当然知道周平山是谁,当年他三儿子要抬外室进门时,就曾经说过这外室前面有个出息的儿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出息的儿子,他才松口让外室进了卫家的门。
谁知道这点光没能沾几年,周平山就因为贪腐被杀了,还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
景曦看着卫家家主忽晴忽阴的脸,笑叹道:“贪腐严重者,族中本枝三代内不准科举——周平山虽然不姓周,但有他母亲在,也算是卫三爷的儿子了——不用谢,白捡一个大好儿子,本宫也替你记着呢!”
这下卫三爷的脸色也跟着刷的一下白了。
外室前面的儿子不算亲眷,但卫三爷将周氏抬进了府中为妾,从伦理上讲,周平山也确实能和卫家扯上亲眷关系。
而且更要命的是,贪腐这一条,不是禁全族科举,而是只禁犯人所在的一枝,也就是卫家家主所在的嫡枝。
这样一来,卫家家主这族长之位也就坐不稳了。卫氏族中十几条支脉,哪个不想将嫡枝取而代之,自己来占住族长的位子?到时候晋阳公主只要往外透个风,族中立刻就会有人来投诚晋阳公主,给公主递刀子,好把他拉下来,把卫氏嫡枝拉下来。
族中一内乱,顿时就完了。不要说集齐建州世家之力来对抗公主,恐怕还要防着族中子弟勾结其他世家来对付嫡枝。
——毕竟世家虽然一致对外,内里的争斗也从来没少过!
祸患起于萧墙之内,世家往往是从内部开始坍塌的。
他再看高座之上的晋阳公主,就觉得她的笑容更加诡谲而阴险。
景曦还在微笑着与他对视:“卫公请回吧!”
卫家家主定了定神,颤巍巍起身来,一个大礼就拜了下去。
卫氏父子一直到亥时三刻才离开公主府。
晋阳七月末的夜风有些凉了,卫三爷站在自家马车的边上,满背都是汗,被冷风一吹黏糊糊贴在背上,嗫嚅道:“父亲……”
他已经年过五十,但在垂垂老矣的卫家家主面前,还时常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懂。
因此今日看见父亲对晋阳公主低头时,卫三爷异常动容。
卫家家主用眼角剜了他一眼:“蠢东西,因为那点蝇头小利,陷我卫家于此境地!”
卫三爷不敢吭声。
其实他抬周氏进府时,父亲虽然没有坚决反对,但也对他表示了不赞同,道:“卫氏的声名可比那点小利要重,你眼光太短浅。”
当时他不以为意,现在才心中暗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