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这空子能不能钻过去,还得看人了。
比如江春表哥高平,刘氏逝世才两年零三个月,若按这“丁忧”制度来算,自是考不了升学考的。升学考虽不直接等同于科举,但升学考后无论是上太学或是府学,皆是享受朝廷米粮补贴的学生了……凡是与朝廷供奉扯上关系的,总是要千挑万选出若干牵绊来。
故理论上来说,县学升学考亦是该遵守“丁忧”制度的。
但高平却是可以参考,而且还考上府学了的。
这就是钻了制度的空子了,上头太学、府学逐级往下皆睁只眼闭只眼,下头县学也就敷衍了事了,半个月前教管司要求甲级学生上报家中三代至亲存殁情况,下头学生为了省事,自是有匿丧不报的。
高平匿丧不报上了府学。
杨世贤匿丧不报却被家中三婶当堂揭发了。
“馆长大人,您可得为小妇人做主呐!这杨世贤不孝不悌,就是革了他功名也是不亏的。”
馆长皱眉望向漩涡中间的杨世贤,古学录也是心内颇为气恼,看这样子明明是家中就可解决的事,偏生要闹到学里来……这杨世贤的为人处世可见一斑。
杨世贤憋得结巴不出一句话来,当时馆里统计存殁情况时,他那分家别居的祖母还未去世,后头忙着准备考试,也不想节外生枝,就未向上头禀报……如今却成了他的致命之处。
另有些苦处,却也是他无法说出口的。
江春都替他着急,这都甚时候了,还脸红,还结巴,赶快将人给支走了,至少将影响降到最低啊……经这么一闹,不出两日,这弘文馆内都可知道他“不孝不悌”“匿丧不报”的名声了!
好在馆长颇有见识,也未接那妇人的话,只喊了她到外头合计去,顺便将古学录与杨世贤也喊走了。
众生望着他们背影议论纷纷。
“唉,春妹妹,你说这杨世贤不会真的是匿丧不报吧?馆里会如何处置他?怎就有这般亲戚,不盼着他金榜题名,反倒只来戳刀子扯后腿的?”身旁的胡沁雪愤愤不平。
因杨世贤平日在班上从不多话,勤勉好学,成绩又是拔尖的,为人真诚,谁有不懂的找了他请教,他都能耐心讲解……倒是得了不错的人缘。
江春|心内也是担忧不已,不知这事会对他造成何种影响……至于影响如何,关键就在于事件性质是如何判定的了。
心内有事,也倒不觉着这门开着冷了。
直到九章晨课快散学前半个时辰,杨世贤才回了学舍。众人仰了头望他,见他双目无神,眼角猩红,精神也萎靡,自都着急起来,看样子是不太好了?
直到散了学,众人围了他问处理结果,他也只说“一切听学里安排”,江春愈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午学,就未见着他了,江春问起来,与他同桌的男学生道他午食就未见他。江春只安慰自己:可能他是回家与家人商量对策了呢,自己还是好生上课,莫多想的好。
可惜,第二日,冬月二十一,未见他人。
第三日,冬月二十二,仍未见人。
三年里,杨世贤是从未迟到、早退过的好学生,甚至连假都未曾告过一次。就是冯毅、徐饭桶几个也晓得事情不对了,到处问他怎不来了,但无人知晓答案。
江春望着桌上那本包金边的字帖,思及他平日在书法和学问上对自己的帮助,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第四日就是冬月二十三了,离结业考还有倒计时十日。江春向谭老告了假,约了胡沁雪徐绍几个,并杨世贤平日玩得好的几个同窗,到南城去寻他。
可惜平日|他只在聊闲时偶然提及自家住在城南,但偌大个金江县城,城南相当于后世的“贫民窟”,房屋矮小又密集,街道脏乱,人流复杂,寻了半日也未寻到他家。几人只得失望而归。
第五日,也就是冬月二十四了,一大早的,张夫子刚进了学舍门,古学录就跟了进来。
只见他扫视一圈下头眼巴巴的众人,晓得他们定是要问杨世贤的事,这么优秀一个学生,就因为这事闹大了,不得不……他也觉着可惜。但规矩就是规矩,任何人敢不守规矩,就得为他的不守规矩付出代价,譬如他那为着当值吃酒而被革职查办的兄长。
想到此处,他心内有些微的刺痛,眯了眯眼,望着下首学生,那将出口的话又忍住了,只想着最后这九日,还是莫说出来影响他们赴考情绪了吧。
众生等了半日,结果只等来学录一句“天冷了慎寒暑,切莫伤了寒”,众人垂头丧气。
江春却是猜到了学录的复杂心情,可能杨世贤的事有些麻烦了,还是他也无能为力的麻烦……她心情愈发沉重了。
待学录走后,甲黄班众生的心情果真不好受,好生生一个勤勉努力的学霸,不明不白就杳无音讯了,关键是只剩最后九天时间了,他再不回来,这结业考可怎办?
江春与胡沁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担忧,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听张夫子唠叨。
突然,又是“哐当”一声,门又被撞开了,众生精神一震,皆想着可是杨世贤归来了。
哪晓得,站门口的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
只见她发髻散乱,脸颊红红,也不敢进门来,只又羞又怕地在门口张望。
她后头追上来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门童,嘴里骂道:“你跑甚跑,都说了学馆不是你个小娘子能进的……若人人都似那日那女癞子,口称家中急事要找儿子,那岂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摸进来了?”
说着又去拉扯她:“你快与我出去,莫在这儿扰了学生清净,有甚事散了学再说不迟。”
那小娘子却快急哭了:“谁说不迟的,到时黄花菜都凉了……”眼睛却在馆内众人脸上掠过,似在寻什么人。
江春却觉着她有两分眼熟,似在何处见过一样,只这三年馆里、县里、村里见的人也不少,她却是想不起来的。
突然,那小娘子眼睛一亮,望着江春道:“江小娘子,江小娘子,你还记得我罢?我是留芳!以前一起做过工的。”
江春一听“留芳”这名字就想起来了,这正是前年在胡府一起做短使的小姑娘,她形容上变化倒是不大,只现今这着急忙慌的样子,令她与当时那个稳稳妥妥、能言善道的小姑娘联系不到一处去。
留芳见她终于想起自己来了,忙三两步来到她面前,拉了她的手道:“求江小娘子救救我哥哥罢!”直将江春弄得丈二和尚似的,她哥哥是哪个,与自己有甚关系,怎求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忙轻轻握住留芳的手,安慰道:“你且莫急,慢慢说来罢,你哥哥是何人?我可识得?”
留芳忍了泪,呜咽着道:“我哥哥叫杨世贤,是与你们同班的学生……”
原来,那杨世贤正是杨留芳的亲哥哥。
那日大闹甲黄班的妇人亦是他们的三婶,只这三婶却不是真的亲三婶。因杨世贤的祖父年轻时薄有家财,在原配娘子病逝后,又续娶了个寡妇娘子,那寡妇却是带了个儿子来的,就是那日妇人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