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不得不站起身来,用眼睛定定望着她,沉声恐吓道:“这位大娘是何人,怎在我弘文馆学舍内这般行|事,我们县学乃官家亲自批复下来的,府里老爷管着呢,就是县太老爷亦是不错眼盯着呢,不论何人,行|事前还是得三思。”
那妇人虽嘴里仍含糊不清嚎着,但这耳朵却是竖起听完了的,再看她眼神颇有些迫人气势,倒是心虚了的。
只是思及此次目的,少不得装出副“为了平|反冤屈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凶道:“黄毛丫头莫乱说话,我可未说官家和县老爷坏话,也未说这县学不好……正因这县学委实威严正派,小妇人我才恨死自己了,恨自己怎这好些日子了才来……该是早些来的……”
眼见着她自说自话一大篇,却仍是未说到点子上来,只似乎在故意绕圈子、藏头露尾似的。江春皱起眉来:“这位大娘若有甚不平事,只管到县老爷面前去,切莫扰了咱们学子的清净,快快去了罢!”
那妇人却不为所动,只用眼瞟了杨世贤,见他仍是书呆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这呆子会读个甚的书?呆头呆脑,走路掉茅坑都爬不出来的货色,居然还上了县学,自己儿子却只能与那街头癞子混吃混喝……现今还想要去考太学,倒是做得好一场黄粱美梦,且瞧瞧你可有那福分!
打定了主意,那妇人也不指天骂地了,只悠悠叹了口气,假意道:“小丫头你是未成家哩,不知这家中婆媳妯娌之苦……待你哪日披上红盖头,穿上红肚兜儿……”
“大娘还请出去罢,若再口出不雅,劳动了官差大爷可就不好过了。”眼见着她越说越不像话,徐绍忙站出来喝止了她。
那妇人却也不接他的话,只东望望西瞧瞧,见着桌上那些摆放整齐的笔墨书本,愈发心酸起来,这些本都是自家儿子该享受的……更将那杨世贤恨上了几分。
江春看她那样子,闹过一阵后就“熄火”了,似乎……是在等人?或是等时机?
江春有种不好的预感。等人那就是等同伙支援了?等时机是要等着甚公断人物出现?
江春不知她与杨世贤是怎样的瓜葛,这时候的第一反应自是保护朋友。她忙上前,想要出门去将门童唤来,让他推搡这妇人出去。
谁知那妇人却拦了门,不给出去。
眼见着瘦小的江春在门口与她纠缠不清,讲道理她就顾左右而言他,硬闯却不是她对手。
以徐绍为首的几个男学生就走过去,欲将她推搡开去。
手还未碰到她衣裳呢,那妇人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这般冷的天气,也不嫌青石板冰寒,只顾着哭喊道:“哎呀!不得了啦!这县学学生要杀人啦!”
众生皆被这无赖相给惊到了。
舍门大开着,外头有听见声响的学生,就下意识地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甲黄班众生头疼,长这么大怕都还未见过这般无赖妇人。
有那平素就与杨世贤玩不好的学生,自是将目光对准了他,问道:“这到底怎回事,你杨家家事居然还闹到馆里来了……莫非是把咱们弘文馆当作菜市了不成?”
杨世贤愈发脸红脖子粗了,既羞又恼的。
江春看不过眼,说了句公道话:“世贤哥哥也怕是不知情哩!你看她进来这半日,只顾着哭闹撒泼的,哪有说出几句完整话来?”
“这是做甚?怎还将学舍门给堵了?”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众生皆松了口气。
看来是外头学生见这情景,去唤了古学录来。
那妇人见终于来了个夫子样的人物,心内松了一下,立马就地哭起来:“夫子大人可来了,快瞧瞧这些学生,一个个欺人太甚张扬跋扈的,小妇人我还未说甚哩,他们就要打要杀……”
古学录却是清楚班上学生品性的,不耐烦与她绕弯子:“你又是何人,来我学馆做甚?有甚事不可好生商量,却要这般不成体统。”
那妇人终于做出一副“沉冤要得雪”的样子来,哭着道:“夫子大人可得为小妇人做主啊!这杨世贤就是个白眼狼!我要告他不孝长辈,不爱兄弟!”
“呼”众生皆惊,这年代风气虽然开放了很多,但这“不孝”的罪名却仍是顶大帽子的,若真被这帽子压住了,那可就无法翻身了。
古学录自然懂这道理,皱着眉道:“现已到晨学时辰了,莫这般堵门口影响学生,你且随我来,我们去教管司好生合计。”
那妇人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事情闹大的,况且她的杀手锏还未使出来呢,怎肯轻易离了这风口浪尖?
她只在那赖了也不挪窝,哭嚷着:“小妇人也不去别处,就在这睁大眼睛望着这白眼狼,朗朗乾坤,他还要怎抵赖?一家子忘恩负义无廉无耻的,老天爷可得睁大眼睛瞧瞧……”
古学录被她聒噪得皱眉,望了杨世贤一眼。
杨世贤本就因这妇人劈头一顿乱咒懵了神,又因她哭闹扰了同窗而惴惴不安,学录这一眼将他望得愈发不是滋味了。
忽然,只听“哐当”一声,他将那椅子带翻在地,也顾不得管那狼藉,直冲妇人而去,拉了她双臂,想要将她拖起来。哪晓得那妇人是惯常耍赖皮的,人虽不胖亦不壮的,但任那杨世贤边拉边求“三婶先起来,咱们出门说话”,就是岿然不动。
江春望着她那闪烁的双目,那种不太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她怕是憋了甚坏水大招没使呢……
她忙拉了杨世贤袖子劝道:“世贤哥哥,她不起来就算了,你莫再劝了,待会儿门童来了自会让她离开的……”小心她使诈,毕竟这男女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那杨世贤平素温温吞吞的斯文人,现却是正在意气头上,哪听得见江春说了甚。
眼见着有人去喊了馆长来,众人忙将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前让出一条道来。
馆长只先问了句:“你几个学生是哪个班的?今日不消上晨课不曾?”那些学子方作鸟兽散。
见他进来,古学录先拱手口称“劳动馆长,是属下办事不力。”舍内学生也纷纷起立,口呼“馆长”。
赖皮妇人见此,晓得时机到了,忽地一拍大腿哭起来:“求馆长大人为小妇人做主呐!这杨世贤是个不孝不悌的,他祖母才去了半月哩,他这就要去考科举了,一心只巴着那青云路,却不曾将疼他入骨的老祖母放在眼中……小妇人只听说这官家用人,不管多大的官位,只要是家中亲长不在了的,都要丁忧哩,他却是将我们全家瞒得紧紧的!这般不孝孙子,就是考中了,亦是给家中丢人呐!小妇人恳请馆长大人做主哪!”
边说还边磕头,江春望着她这不伦不类的举动,再听甚“不孝不悌”“丁忧”的字眼,暗自为杨世贤担忧起来。
第70章 匿丧
却说那妇人,起先嘴里没句实在话,全喷出些混不吝的,直到见着馆长来了,她才使出杀手锏来——丁忧。
众人皆被她那“祖母去了半月”“不孝不悌”“丁忧”给唬到了。在座的学生皆是些乖巧不过的,顶多有些嘴角摩擦,这般大的纰漏却是未曾遇过的。
就是江春也给吓到了,若这“罪名”成立,那杨世贤轻则被取消今年的考试资格,以后成为一生的仕途污点,重则被革除县学学生名头,甚或功名无望。
这“丁忧”制度仿佛就是古代封建官员与读书人的一枚□□,它不定在何时就会被引爆,将这人半辈子数十年的功名积累炸得灰飞烟灭。
从汉代开始,“丁忧”就是写进律法里的伦理制度,一开始只有朝廷命官才需遵守,而且丁忧的对象以父母居多。但后来太|祖皇帝为了宣扬对其母杜太后的孝心,昭告天下,凡家中三代内至亲长辈去世者,官员须得离职停奉三年,举子得休学罢考一年。
但到后来,这制度逐渐就淡化了,因这不论官职大小,一旦三年后就是物是人非,再想官复原职却是不可能的,故这制度就被人有意无意地淡化,外加前穿越人士赵德芳却是个不看重这封建礼教制度的,倒是将那丁忧对象给缩小到只有父母了,而学子不用遵守却是成了众人皆知的“潜规则”。
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人为的淡化与缩小,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约定俗成,并未写进法律明文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