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衡的小嘴儿扁了扁,噔噔噔地跑去宴息室,回来时抱着《山海经》,对父亲说:“爹爹,给我讲故事。”
唐栩把他安置到膝上,有些歉意地说:“大抵只能给你讲一个。爹爹还有事。”
“哦。”修衡点了点头,“不能让人教教奶娘吗?她也可以给我讲。”
“我找谁教她啊?”唐栩亲了亲长子的额头,“要不然,给你请个说书先生?”
修衡嘟了嘟嘴,“不要。说书先生的声音不好听。”
“那就等着过年的时候吧,我每天都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教你写字读书。好么?”唐栩握了握儿子的小手。
修衡点头,又有些怀疑,“爹爹没骗我吧?”
“混小子。”唐栩用力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心里其实有些歉疚,“这回保证说话算数。”
修衡咯咯地笑起来,小胖手摸了摸父亲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痒。”之后端端正正坐好,“讲故事。讲完一个,爹爹就能去书房了。”
“嗯。”唐栩打开《山海经》,翻找片刻,柔声讲起精卫填海。他并没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做:瞧着修衡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模样,改了主意,用白话讲完精卫填海,又讲了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等几个。
直到修衡打个呵欠,揉着眼睛,他才把书合上,抱起长子,轻轻地晃着、拍着,“爹爹送你回房去睡觉,好么?”
“好。”修衡又揉了揉眼睛,小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
唐栩忍不住又轻轻地亲了亲修衡的脸颊,抱他回东厢房,亲自给他洗脸、洗手,再洗了洗那双白白的、肥肥的小脚丫,把他安置到小床上,看着他酣然入睡之后,才去了外书房。
他在五军都督府行走,近几日是非真是不少。
首辅、次辅轮番找五军都督府的茬,手里那些言官不断给皇帝上弹劾的折子。
皇帝先留中不发。这态度反倒让那些言官更为积极地上折子弹劾。
他和同在五军都督府的同僚其实挺恼火的——总被人追着诟病、鸡蛋里头挑骨头,换谁也不会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心里却是清楚,次辅和程询这父子两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隐隐约约的,他和黎兆先都看出来了:在外,有些事情上,程清远和程询,似乎一直拧着劲儿。这种情形,私下跟黎兆先见面的时候,说过几回。
换在以前,因着程清远,少不得是要离程家子嗣远一些。
现在么,不能够了。
说白了,男人遇到个真值得相交的人特别不容易。
程询那人,修竹一般,越是深交越能看到诸多可贵的性情,错失了这样的知己,会是一生的憾事。只为了他那个爹,就与他渐渐疏离?
办不到。
黎兆先的想法亦是如此。
分开来对待父子二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人这一辈子,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凭他程知行,取代那个政见不同的爹是早晚的事儿,时间的问题罢了。
眼前首辅次辅找辙弹劾,没关系,发力整顿一番五军都督府就是了,凭空造谣的事不需理会,模棱两可的事认真查证一番,末了再防患于未然。
哪个衙门部堂都一样,没有从上到下都清白无辜的人,眼下这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搁以前,他怎么都寻不到发狠整顿下属的由头。眼下都被追着声讨甚至委婉地谩骂了,他着急上火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他是这样,黎兆先却是相反的态度:黎兆先在兵部行走,首辅次辅亲自上折子弹劾过几次了,他一概是无所谓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跟他说,横竖皇上也懒得搭理我,我也就懒得搭理他们。
一次坐在一起喝酒,那厮又说:要不然,我换个差事吧?
他失笑,说你想去哪儿啊?
黎兆先也笑,说我跟你说,最近总想去工部,修河道、建行宫这类差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就奇怪了,说你以前可从没提过。
黎兆先就挠了挠眼角,说这不是最近才迷上的么?
他想了想,哈哈地笑起来,说该不会是徐小姐对造园有兴趣,你跟着迷上了吧?
黎兆先头一回在他面前傻呵呵地笑了,说是啊,不行啊?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但我估摸着,这事儿不比打仗容易,你先小有所成再换差事吧,不然可就是好好儿的路让你自己给毁了。
黎兆先想了一会儿,说是这个理,这回真得听你的,我可受不了露怯被人笑话的滋味儿。
他又笑了一阵,说你这厮,居然也有这一天,我做梦都没想到过。
黎兆先说可不就是么,我自个儿也没想到过。真是奇了怪了。说完,目光微闪,笑容有些恍惚。
这就是喜欢徐小姐到了五迷三道的地步了。他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男人,只要有那个福分,就会心甘情愿地栽到一个女子手里。他也好,如今的程询、黎兆先也好,都是一路人。
想太远了。他笑着按一按眉心,取出案卷,让自己凝神阅读。
第二日,上大早朝的时候,遇到了程清远,他笑微微地行礼:“阁老一切都好?这几日忙忙碌碌的,没累着吧?”
程清远眼神狐疑,拱手还礼,“托侯爷的福,近来一切都好。”这一大早,对方看起来心情很好,总不是被弹劾得美了吧?
唐栩笑说:“下衙后我要去府上,别怪我叨扰才是。”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程清远笑道,“欢迎之至。”
“多谢。”唐栩笑一笑,欠一欠身,从容地走开去。
程清远看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