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后顿时沉了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公然违抗我不成?”
“天子无家事,皇后更是一国根基。夏家连着出两个皇后,就算我同意,恐怕容家的先祖也不同意。”
夏皇后被气得哆嗦,手指指着容珂道:“太后发话,谁敢不从?我倒要看看,你敢擅权到什么地步。”夏太后转过头,对夏九娘说:“日后你照旧入宫便是。”
夏大郎和夏之衡却齐声请命:“九娘已经另外定了人家,请太后谅解。”
夏太后看着自己的兄长、叔父,感到气愤不已:“我还好好活着呢,你们敢违抗我的旨意,反而对她言听计从?”
夏家男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容珂笑着起身:“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诸位表妹好好赏花就是了。”
皇帝也跟着站起来:“阿姐,我和你一起走。”
夏家的臣子们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跟在容珂身后,也都离开了。
夏太后气得脸色铁青,而夏家的女眷们面面相觑,都咋舌不已。
她们原来只知道乾宁站公主权倾朝野,今日才真实体会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夏太后都挑明了说出来,而容珂只需一句话,就能把平日威风八面的夏家当家们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推辞。她们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说一不二。
容琅一直随着容珂走回两仪殿。到了两仪殿,容琅屏退下人,对容珂说:“阿姐,母亲她优柔寡断,时常有小不忍之仁,你不要和她置气。”
“我知道。”容珂说,“只是觉得心寒。”
儿子是皇帝,女儿掌权,做母亲的担忧女儿篡位很正常,但也很让人心寒。容珂在想,如果她是个男子,夏太后还会这样吗?
这是一个必然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她从不排斥自己的女子身份,也从来不去想,我是男子会如何如何。反正她足够强大,夏太后就算猜忌又如何?就算想方设法拆散她的婚事又如何?反正夏太后都实现不了。
现如今容珂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的封邑,也有自己的驸马人选,她全然独立,便是夏太后潜意识里重男轻女,又能影响到她什么?
容琅看着母亲和阿姐的母女情越来越淡,心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宽慰容珂:“阿姐,母亲她困在后宫,只见过方寸之地,如果她有什么话没说对,你不要放在心上。至于她想让夏氏女当皇后更是异想天开,若不是你今日凑巧到了,便是我自己,也会推拒的。”
只不过容琅的推拒,只能用“夏表妹很好,只是我们俩不太合适”这种话婉拒,但是容珂过来,一句“不行”,就解决了。
容琅叹气,这就是他和容珂之间的差距。
容珂和容琅因为夏太后的事,其实姐弟间还有芥蒂,如今容琅主动敞开了和容珂说心里话,容珂也叹了口气,和容琅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我也没想到,她拦着我的婚事就罢了,居然还想操纵你的皇后人选。虽说后宫妃嫔都看你的喜欢,可是皇后不同。中宫之位牵涉日后东宫太子,立皇后不是你的事情,那是天下的事情。”
“我明白。”
“从南北朝到前朝再到如今,士族掌控朝堂数百年,他们的名望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如今仕人间娶妻,还是追求娶五姓女,连皇室公主都比不过。当然了这也有我们自家的问题,但是仕臣愿意求娶名望之后就让他们去,只要你这个上位者把握住度,不要让士族过度掌权,民间这些虚名,由他们去。”
人人都以求娶五姓女为荣,这些名望大族甚至都耻于向外通婚,其中就有皇室。可是说到底,五姓女何如公主过的恣意自在?虚名罢了,只要不触及权力根本,容珂根本不在意。
“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之位,却不能再落到五姓女中了。既然阿姐在打压世家,那我们自己,就要为天下做表率。”容琅说。
“你都这么大了,皇后该选什么人,你应当自己有数。过几日我会设宴,宴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入宫,到时候,你就自己看吧。”
皇帝大婚,往往就是亲政的先兆。容琅听到这里,心里感动非常,忍不住站起身对容珂行礼:“阿姐,你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不敢忘却。”
容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容珂现在手中权柄惊人,暗地里还有银枭卫支撑,相当于这是她的私兵。容珂若是想废除容琅,自立为帝,实在是举手之劳。
而如今,容珂却将到手的帝位,轻描淡写地交到容琅手中。容琅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对容珂的心襟佩服非常。
容珂看着恢弘奢华的两仪殿,轻轻呼出一口气:“父亲离开,已经快七年了。”
容珂摄政,也快要七年了。
容珂收回心思,嘱咐容琅一些朝政上的事情,许多臣子的调迁贬谪,各个家族的暗中关系,以及她为政多年的心得。
容珂和容琅一直谈到暮色四合。容琅看了眼天色,劝道:“阿姐,今日你就不要出宫了,住在永和宫吧。”
“不必,宫门还没有落锁。”容珂站起身,对容琅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容琅,你要记得,你是帝王。自此之后,你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都不能出自心,而要出自脑。”
容琅肃立深拜:“容琅记下了。”
一个帝王,是不能有自己的私心的。他要平衡后宫,也要平衡前朝。夏家不是他的外祖家,而是太后外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中宫皇后,就连他的妃嫔,也都关系着朝中各流派的势力。
容珂深深看了容琅一眼,转身走出太极宫。
容珂今日去临湖殿,本来是听说太后要赐婚,而萧景铎也被叫到后面,这才前去。没想到萧景铎往回走,她往后走,正好错开。容珂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径直回了公主府。
萧景铎听说容珂回府,立刻赶来见她。
公主府正堂内,容珂正围着一扇屏风,慢慢踱步看着。
萧景铎一进来就认出了这扇屏风的来历。他在蜀南当县令时,曾用双面绣赶制出一扇十折江山屏风,作为岁礼送到长安。其中幽州那幅,还是他的亲笔。
“这么大的屏风,你怎么又搬出来了?”
容珂看到萧景铎,挥手示意他走近:“这便是幽州吧?”
“对。”萧景铎停了停,笑着睨她,“你又要说这件事?”
萧景铎在幽州这幅画上画了秦王围城的事情,因为这件事,萧景铎没少被容珂嘲笑。
“你自己提起的,我可没说。”容珂也笑了。她从一扇扇画绣前走过,轻声说道:“今日幽州刺史来报,说是幽州大旱,年成不好。他在折子中还说,他有心响应朝廷的农桑新政,但是下面的县令冥顽不灵,阳奉阴违,他也只能束手长叹。”
“这确实不能全然怪刺史。我曾在剑南边疆担当过县令,长安、洛阳这等地方周边的县令,一个职位往往有数十人求,可是到了边远地方的中下贫县,朝中没有人愿意去就任,更别说科举出身、资质较高的进士。到最后,有才之士都耗在长安,而数量更广地域更阔的中下县,却没人就任,只能从当地招募乡绅豪族。这些乡绅大字都不识几个,治理之能远远不及科举出身的进士,这样一来,中下县和两京周边的望县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容珂也点头赞同:“确实。长安固然繁华,可是长安之外,天下还有很大啊。”
萧景铎已经感觉出容珂的想法,果然,他看到容珂转过身,对他莞然一笑:“我已经和阿琅商量好了,等他大婚亲政之后,他留在长安,我便去边疆,梳理地方的政事。如今大宣看着欣欣向荣,但是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实在不够。”
萧景铎久久看着容珂,最后,他都不得不深深叹服:“你的胸襟气度,实在让人惊叹。”
容珂于风雨飘摇时临危受命,执政以来雷厉风行,铁血强势,将上下官员收拾的服服帖帖,专心办事。她外平边患,内镇藩王,六年之间将一个新生的王朝治理的蒸蒸日上,万国来朝。可是在她权势的最巅峰,她能忍住诱惑,潇潇洒洒归政天子,自己去外府弥补吏治不足的缺陷。于危急时受命,于功成时身退,这份潇洒放权的气魄,便是萧景铎换位处地,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如此。
那次对话的后续是这样的。萧景铎问:“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