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唔了声,“我们祖上有锡伯和鲜卑的血统,嫡系子孙眼里都有金环,没什么了不得的。”倒是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片广阔深秀的海,他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人的眼睛能长得那么好看。
因为看得太仔细,不免越靠越近。气息相接时,那一呼一吸都异常清晰。他忽然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有多暧昧,暧昧得几乎让他燃烧起来。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慢慢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这红唇鲜嫩欲滴,他开始蠢蠢欲动,他想亲她一下。这些年后宫陆续填充了不少嫔妃,临幸过后生了孩子的也有,可他从未想过去吻一个女人。口对口的亲吻,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儿,只有和最喜欢的人才能做。虽然那些嫔妃们个个香得腻人,但他不爱,临幸的过程也三心二意。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为了繁衍,那么原始的使命,一切忠于大局,和他个人无关。
可是现在遇见这个对的人了,以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儿,忽然变成一种强大的渴望,他觉得他想做下这件事儿。后天夜里就大婚了,为了避免她到时候慌张,现在操练一下好像也行吧……
捏着那玲珑下颌的手珍而重之,仿佛捏着一个精致的瓷器。他是头一回打算去吻一个人,脑子里想好了要做,但计划到实行的过程相对比较漫长。
嘤鸣想起了她母亲刚才拿来的“压箱底”,那图册上头很详细地记录了各种销魂的姿势,她隐约有种预感,这呆霸王要亲她了。
才吃了蜜饯,没有漱口,齿颊间还有淡淡的甜味,现在要亲起来,应该会很尴尬吧!她脑子里乱糟糟思量,当然他要是来势汹汹说干就干,她也只能屈服了。
其实她心里还是渴望他有所行动的,喜欢一个人总觉得怎么纠缠都不够,他这会儿唐突了,她也不会怪他。于是她就那么仰脸等着,可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迟迟等不来他任何表示。她有些不耐烦了,打量了他一眼,他脸上表情可说是一片茫然。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气恼之下探过手,拿起了坐褥上的团扇。
皇帝每回做重大决定前,都需要仔细慎重地酝酿情绪。终于酝酿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照着那肉嘟嘟的红唇亲下去,一张扇面突然从两张脸之间的间隙里升上来,彻底把他推演了好几遍的设想切断了。缂丝后的她的脸变得朦胧柔软,说您该回去了,“过会子她们的席该散了,现在不走,您得在柜子里藏一夜,这两条腿就完啦,后儿没法子洞房。”
前面那几句的震慑力其实不大,但最后一句简直是致命一击。他立刻站了起来,“朕确实来了有阵子了,是该回去了。”心急火燎往门上走,走了几步顿下回头看她,见她坐在脚踏上不挪窝,他纳罕地问,“你不送送朕吗?”
嘤鸣没辙,只得起身过来相送。院儿里目前虽空空,保不定有人没头没脑闯进来,要是撞个正着,没见过圣驾的再一嗓子喊起来,那可了不得。
“您跟在我后头,我给您开路。”她拍了拍胸口说,昂首阔步迈出门槛。站在槛外四下看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走动,这才回身招了招手,领着他往东墙根儿去。
那片被压断的芭蕉叶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这是万岁爷出师不利的佐证。嘤鸣冲他笑:“您的运气挺好的,得亏这儿放的不是仙人球。”
这个假设让他两股一痛,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你放心,朕从来不吃哑巴亏。”
他说完轻轻一跃便跃过了女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嘤鸣看着那堵墙十分惆怅,这世上有比他更没情趣的男人吗?自己居然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才喜欢他的,想想实在稀奇。原本她心里爱慕的并不是这个款儿的啊,这是走到山穷水尽了吗?可见女人的眼界和身处的环境很重要,如果是在宫外遇见他,这号人除了擦肩而过,再没有旁的可能了吧!
那厢的皇帝对小舅子展开了惨无人道的打击,他慈眉善目看着厚朴,“你知道院墙那头种着芭蕉树吧?”
厚朴眨着一双老实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质朴的味道,说啊,“奴才怎么忘了这茬!请主子恕罪,主要是因为奴才家里规矩严,奴才上了八岁就不许进姐姐院儿里溜达了。您想,五年前那芭蕉树才小腿肚那么高……这不能怨奴才,您说是吧?”
皇帝哂笑,果真是纳辛的儿女,一个比一个会和稀泥。这小子分明是不满自己小小年纪给指了婚,这才有意坑人。齐家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面上冒充老实头儿,其实满肚子坏水,打量他不知道?
皇帝慢悠悠解开纽子,脱下黄马褂扔给了三庆,登车前回头冲厚朴一笑,“今儿你有功劳,朕是你姐夫,不能光顾自己高兴,把你给忘了。”说着吩咐德禄,“明儿找钦天监,给国舅爷和佟二姑娘排个好日子。太皇太后原说年纪小,再缓两年,朕倒觉得打铁该趁热。早点儿成了亲,早点儿领差事,对国舅爷来说算是一桩好事。”
德禄应了个嗻,见厚朴愣在那里,忙垂袖打了一千儿说:“国舅爷,还不谢恩呐?万岁爷替您想得周全,可着全大英找去,谁有您这样的福分!”
厚朴回过神来,蔫头耷脑扫袖,屈膝一点地道:“奴才叩谢主子天恩。”
皇帝抬了抬手指头,笑得意味深长。心说猴儿崽子,你的报应来了,毛都没长齐,看你回头怎么洞房!
厚朴送走了皇帝,打着晃地回到了前院,他母亲正四处找他,见了他便拉脸训斥,“大晚上的,上哪儿野去了?”
国舅爷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给他母亲行了一礼,“奶奶,给您道喜了。你闺女后儿出嫁,您儿子赶得急点儿,至多下个月也要奉旨成亲了,您高兴吗?”彻底把侧福晋说懵了。
家里连着两个孩子要大婚,真把齐家弄得一团乱。纳公爷早前还会红颜知己呢,现如今是忙得分身乏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们这头热火朝天,薛家却门庭冷落。这一年接连走了三个,以前依附薛家的都不敢来往了,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皇帝的大婚,也冲不散京城上下无处不在的恐慌。
灵堂里白烛簌簌颤动,薛福晋点完了香从里头出来,抬眼恰见二儿子福格进了腰子门。
福格上前来叫了声额涅,满脸愁苦的神情,摇了摇头道:”跑了好几家,别说谈事儿了,连面都见不上。墙倒众人推,都说薛家败了,谁还愿意蹚这趟浑水!”
薛福晋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那怎么办?老三的下落,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薛家有三个儿子,大的没了,尸首就地掩埋,只送了当时身穿的甲胄回来,已经是最大的恩典。老三也随军出征,但他带领作为候补的三旗走另一条道儿,这会儿生死不明,福格到处扫听,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其实细想想,不必多方打听,八成是凶多吉少,福格要不是留京,这会子大概也没了。
福格为了安抚母亲,只道:“额涅别着急,儿子再去找找健锐营的人。多隆是三哥儿发小,他八成愿意帮着打听打听。”
结果他母亲无力地摆了摆手,“咱们这会子比瘟疫还厉害呢,世上有谁待见咱们?用不着找你找他了,都是一样的,闭门羹还没吃够么!”顿了顿问,“齐家眼下怎么样?”
提起齐家,福格就愤懑不已,“纳辛如今正得意呢,闺女当上了皇后,他家二小子的婚事也开始张罗了。这个老匹夫,早前还不是阿玛的一条狗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这会儿屎壳郎变唧鸟,一飞冲天了,眼里没了人,阿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连面都不露,他别不是以为自己的富贵长结实了吧?”
薛福晋哼笑了一声,“他闺女当上皇后还是咱们举荐的,填了我家姑奶奶的缺,有甚了不起?继皇后,走乾清门……哼,花无百日红,能得意到几时!不过纳辛的八字儿,我早给他算好了,他死就在眼巴前,自己还不知道呢。”
福格料他母亲有成算,迟疑着问:“额涅打算怎么处置?”
薛福晋的视线落在天边的云彩上,喃喃说:“这位新国丈,正着急立功勋呢。朝廷整顿旗务,他巴巴儿拟定吃空饷的名单,把一海的老人儿都得罪了。这会子他风头正健,大伙儿都忍着,等再过上两个月你且看,不把他打落下马,我还真不信了。”
福格心里仍旧没底,“咱们手上虽有账,可关系着阿玛清誉,要是拿出来,只怕不妥。”
是啊,窝囊就窝囊在这儿,小皇帝心思缜密得很,秘密处置了公爷,薛家的功勋还在。公爷的灵柩入京那天,他甚至降了配享太庙的恩旨,这么一来既安抚了薛派的人,又给全天下立了个以德报怨的榜样,真是做得漂亮!如今他们想动纳辛,为了保住公爷死后哀荣,就得先择干净薛家。薛福晋冷笑了声,“纳辛的一屁股烂账数都数不过来,早前朝廷赈灾治水,多少银子流进了他的腰包,随便拿出一两件来交给那些掌纛旗主弹劾,也够他掉脑袋的了。齐家一完,继皇后也得跟着倒台,我竟不信了,没有娘家的皇后能立身得住。就算皇上能容她,后宫的老主子们只怕也容不得她。”
所以这能怪谁呢,做人太绝,可不就得走到那步吗。嘤鸣倒是打发人送了赙仪来,只是如今自矜身份,连奠酒都不来洒一杯,干闺女随个分子,写一对儿挽联,这就算礼数了?
薛福晋着人把银子拿到外头分发给了叫花子,至于那对挽联,当场烧化在了灵前的火盆里。她盯着蓝火苗,咬着槽牙说:“老爷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我怕您看不见,特捎去给您掌个眼。”
嘤鸣知道后唯有叹息,对侧福晋说:“我尽了意思,她要是不领情,我也没辙。上回她进宫,我劝过她的,可惜她不肯听。眼下薛家还留了根苗,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这根苗都拔了。”
侧福晋忙着替她开脸,往她额角和鬓边拍上一层粉,手里绞着纱线说:“大慈悲不渡自绝人,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管那些做什么!记住我的话,夫妻和敬最要紧,不管多大的难,只要爷们儿心疼你,你就能活命,记好了么?”
嘤鸣还没来得急答应,侧福晋的线就走上了她的脸,呼地秋风扫落叶,疼出了她两眼泪花儿。
第95章 立冬(4)
是啊, 今天是九月二十, 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不知道外头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只听见厚贻进来说, “大街小巷, 酒肆茶馆都挂上红灯笼啦,连八大胡同都贴了喜字儿。”不愧是纳公爷的儿子, 关心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
侧福晋说:“小孩儿家, 别胡说,仔细叫你阿玛听见了打你。”
厚贻不以为意, “二娘别吓唬我,没准儿那些喜字儿就是我阿玛送去的,他打我, 可打不上。”说着挨过来看他姐姐,啧啧道, “这是干嘛呢, 把脸上的毛都薅没了, 回头再长出来, 没的像猴儿一样。”
嘤鸣又疼又好笑,“你再浑说,不等阿玛打你,我就打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