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嬷嬷打算再劝她努力一把,“你得引着皇上说话,皇上性子淡,就得底下人活泛。将来你要是真进乾清宫伺候,主子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那可不成。”
嘤鸣的对策很简单,“那我还是陪着老佛爷吧。回头我拜师父学抹牌去,等学会了,让老佛爷多多赢钱,您看这样好不好?”
好什么呀,当然不好,连次间里的太皇太后都听不下去了,走出来有意问:“皇帝来了没有?”
大伙儿忙去相迎,米嬷嬷说:“早来了,只是不叫扰了老佛爷清梦,自个儿在暖阁里看书呢。”
暖阁虽是独立的一间屋子,但和正殿及次间连通,这头高声说话,他那头立刻就听见了。米嬷嬷才回禀完,皇帝便从暖阁里出来,呵腰行了一礼道:“孙儿来早了,恰遇上皇祖母歇觉的时候。是孙儿不让嬷嬷通传的,想着等晚膳预备妥了,再请皇祖母起来用膳。”
太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一个人坐在那小暖阁里读书。既然来得早,先传酒膳吧,这会子竟有些饿了。”
嘤鸣溜号的计划看来彻底落空了,太皇太后既然起了身,她也不好自己躲清闲。
仍旧往暖阁里去,暖阁里光线好,太皇太后也没忘嘱咐把小戏儿传来,“等太后和贵太妃来了,咱们再挪窝儿。”
酒膳是两餐之间的小餐点,算是加餐,并不正式。人在哪儿,哪儿就上个小圆桌,膳房送些瓜果点心,再加上一小盏药纯酒,以垫胃为主。皇帝是极孝顺的,当初先帝驾崩,太后又遇事就慌神,皇帝全靠老祖母周全才走到今天。如同寻常人家的子孙一样,皇帝搀扶太皇太后在南炕上坐下,自己立在一旁,侍膳太监躬身将托盘一一呈敬上来,他就亲自接手,一件件摆在太皇太后面前。
万乘之尊,侍奉祖母膝下尤其尽心,那谨慎的动作和神情,简直要让人误以为天家也有亲情。当然亲情应当是有的,但只限于没有利害冲突的血亲罢了。嘤鸣站在万寿无疆落地罩旁,看着各式蜜饯、饽饽、燕窝盏摆满那面小圆桌,太皇太后让皇帝坐,又转头来瞧她,招了招手道:“嘤鸣,你也坐下吧。”
皇帝的目光泠泠,朝她望过来,嘤鸣心头打了个突,欠身道:“谢老佛爷,奴才不敢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塌腰子坐着。奴才就站在这儿,伺候老佛爷和皇上用膳。”
一个将来要做继后的人,让她巴巴儿站着伺候,实不合理。媳妇过了门子调理立规矩,那是民间才有的事儿,宫里皇后嫔妃,哪怕再不受宠,体面都要成全,这不光是为她们个人,也是为着整个皇家。
太皇太后只一笑,“你是我请进宫的客,不是秀秀里选上来侍奉主子的丫头,没有叫客站着的道理。”
嘤鸣很犹豫,太皇太后的话不能违抗,可和皇帝同桌,她没这个胆儿也不情愿,最后还是皇帝发了话:“既然太皇太后让你坐,那你就坐下吧。”
还能怎么的呢,赶紧谢恩吧。她蹲安道是,鹊印搬了杌子来,她小心翼翼在一旁坐了下来。
太皇太后爱吃酒打酥酪,把新鲜的杏仁杵成汁子,加上羊奶和米酒调匀,上锅隔水蒸煮,蒸出来的酥酪凝脂似的,再洒上桂花和干果,那是她们老家独有的吃法。
“尝尝吧,”太皇太后笑着对嘤鸣说,“咱们察哈尔部逢着喜宴才能吃上这个酥酪,也是我好这口,寿膳房里常年都预备着。鄂奇里氏是乌梁海老姓儿,吃口和我们不一样,你试试,看看能不能吃得惯。”
嘤鸣捧着碗谢恩,“虽是打乌梁海来的,可从龙入关多年,家里的吃口也和外头一样了。”说着拿银匙舀了一勺,一手掩唇,品了品笑道,“这味儿妙得很,加了酒却一点不冲,爽口得很。往后我在老佛爷这儿可长见识了,怪道我额涅说我口福好,上哪儿都落不下吃的。”
她是讨太皇太后的好,说得老太太高兴了,皇帝却未必待见。太皇太后说:“你是没尝过御膳房的东西,那儿的挂炉局做出来的八宝鸭子才叫好,不信你问问皇帝。”
让她问皇帝,她自然不敢去问,皇帝却不好不接太皇太后的话,便应了个是,“皇祖母喜欢,这会儿就命人送过来。”
太皇太后摇头,“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说给嘤鸣听听罢了。现烤的鸭子要现吃才好,回头等嘤鸣过去了,赏她一只尝尝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轻飘飘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话题何以围绕吃展开了呢,嘤鸣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为气氛过于沉闷,太皇太后想尽法子周全,无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听戏了。
国丧期间不奏乐,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着:“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而如今,飘零久,醉卧酒垆何意。”嘤鸣其实不爱听戏,因为听不懂,也不明白,这咿咿呀呀的一个字能撇出去十万八千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太皇太后爱听,她就得装得也很欣赏,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经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叫好的时候笑着表示赞同,顺势再往外一瞥——太阳怎么还没下山,这一天过起来真是漫长。
她的装模作样,皇帝看在眼里,对她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虽然这南曲确实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该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为她领情领得不够彻底,装样也装得不够投入。还有不知她老往他这里看什么,之前分明一脸敷衍,现在又是唱的哪出?
这时前殿通传,说太后和贵太妃到了,嘤鸣忙起身相迎。太后不善言辞,见嘤鸣给她行礼,含笑抬手说“伊立”。贵太妃显得更热络些,虚扶了一把道:“昨儿老佛爷还念着你,后来听说你愿意进宫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爷的心了。只是你这一来,家里定然舍不得吧?”
嘤鸣笑着说不能够,“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一门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临走家里再三叮嘱,叫千万仔细再仔细。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够熨帖,幸蒙老佛爷不弃,让我留下来学本事,长见识。”
她说话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贵太妃其实对她入宫颇有微词,原还想多呲打两句,奈何太后已经坐下了。贵太妃没法儿,只得中途截断了话头子,随太后一道入座。
这下人多了,终于不必像刚才那样拘谨困顿了。嘤鸣早前在父母手底下,连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护佑着,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没有自己经历过风浪。现在呢,一夕间仿佛一切遮挡都撤走了,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旷野里。所面对的人和事,几乎没有一样是真正向着她的,难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贵太妃陪太皇太后说话,她们聊戏聊角儿,暂时能忘了她。对面的皇帝似乎也有点走神,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太皇太后觉得难有这样的机会,皇帝得闲陪着一道用膳,于是酒膳连着晚膳,一块儿上了。她们闲聊,小戏儿吟唱,这一唱就唱到了亥时牌。
夜深了,皇帝该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还沉浸在敏贵太妃听来的宫外趣闻里,吩咐皇帝仔细圣躬,又对嘤鸣道:“我懒动,你替我送送你们主子。夜里有些凉,别忘了添衣再走。”
嘤鸣道是,硬着头皮接过米嬷嬷捧来的缎地团龙斗篷,暗道老太太为了撮合,真是煞费苦心。可她从未伺候过男人穿戴,这斗篷交到她手里,实在太难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着有御前的人来搭把手,可惜没有。檐下灯笼洒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觑了觑,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过斗篷自己披上。
谁知这一瞥,和皇帝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位天下之主睥睨着她,浓睫下一线天光里,透出了无限的不屑和冷嘲。
第14章 清明
真是个不怎么讲理的人,他讨厌和薛家沾边的人进宫,嘤鸣也同样不愿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们祖孙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她是被动填了窟窿,是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他对一个无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么道理?
嘤鸣觉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坏透了。这慈宁宫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结果她却要站在皇帝面前,顶着他刀锋一样犀利的目光,壮起牛胆来伺候他茶水,为他添衣。
凭什么呢,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斗篷的领褖一抖,月灰的缎面水一样倾泻而下,团龙龇牙咧嘴,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瞧着她——人不和善,连穿的纹样都那么讨厌!只是这份不待见不能做在脸上,她按捺着,转到他身后,踮脚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这样就齐全了,似乎也不怎么难,接下来只要把领上系紧就行。可刚要转过去,那轻飘飘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缎子,缎子可太滑了,和什么都不对付,结果她一走动,带住了披领,斗篷顺势就滑下来了。
所有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御用的东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样的大罪,几乎不敢想象。轻者罚入辛者库,重者脑袋搬家,大概就这样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不过斗篷虽没沾着土星子,却因动静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那道蔑视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显了,皇帝问:“你在干什么?”
嘤鸣只好呵腰请罪,“奴才手脚笨拙,险些把万岁爷的斗篷摔在地上,请万岁爷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人,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转头调开了视线,凉声道:“不忙,先攒着,以后再一并清算。朕无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进了宫,就该断了一切念想,踏踏实实伺候主子。明儿让尚仪局的人教教你规矩,再这么毛手毛脚,丢的是整个鄂奇里氏的脸。”
皇帝说完,没有等她再次近身,负手走出了慈宁宫。嘤鸣呆呆捧着斗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话不轻不重落下来,让她觉得难堪至极,也屈辱至极。
心里滚油煎过一般,帝王家杀人不见血,她到现在才算见识着。深知当初该有多不易,和这样一个刻薄且傲慢的人结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嘤鸣为她的死痛哭,现在竟觉得这才是她唯一解脱的方法。深知的脾气就像她的名字,过于通透和深刻,至坚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挂落儿,也装得了孙子。
鹊印见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忙上前来安慰:“主子说两句是常事,宫里所有人都打这儿过的。万岁爷这回已是格外开恩了,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早叉下去了。”
她站在凉风里,面色不豫,可一回过神来,又是一脸笑模样,说:“不怪主子要恼,确实是我太笨了。万岁爷说让我上尚仪局学规矩呢,尚仪局在哪儿?我明儿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