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彦觉得大铭的烧荒之策并算不上明智,只是无奈的权宜之计而已。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或许还有更适合的方法……我相信将来会有的。”
阿勒坦似乎有所触动,又似乎只是懒洋洋地听了个趣谈,并未露出多少动容之色。
他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狐裘披风裹在苏彦身上,示意苏彦跟他走。
苏彦白费唇舌地说了一场空,正有些悻悻然,即将走到殿门处的阿勒坦却忽然回头,正色说了句:“刚才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说。”
苏彦一怔,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唇角微露笑意。
——阿勒坦并非对迁都这个建议置若罔闻。正相反,他听进去了,或者说,与他内心深处一个朦胧的构思不谋而合。也许是因为时机还没到,君主的心思不愿被任何人窥探。
“刚才圣汗……对我动了杀机么?”苏彦不知哪里来的狗胆,问出了禁忌的一句。
阿勒坦侧着头凝视他许久,最后说道:“没有。我会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
“但我毕竟不是北漠人,难免会有思乡怀土之念。”哪怕穿越的不是历史,而是个平行世界,苏彦也想去这个世界的“大铭”看一看。
阿勒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治下疆域便是你的国,我身所在便是你的家。乌尼格,你是我的。”
苏彦皱了皱眉,想说我是我自己的。
但殿门已经被守卫们打开,阿勒坦拉着苏彦步入长廊。他人高腿长,一步顶常人快两步,苏彦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兼病体初愈,边走边喘。
阿勒坦见状,二话不说将他环膝抱起——本想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但苏彦惊呼一声,似乎并不能接受,阿勒坦便退而求其次,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
虽然身下的臂膀如岩石般强壮,手指也有力地扣在他的腰腿上,但苏彦还是有点心慌,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阿勒坦的肩头。
他们从宫殿长廊走过时,两侧守卫纷纷欠身行礼。其中一名混血守卫偷眼看着圣汗与他的爱……奴?狐?流了一背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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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在神树的面前
苏彦有些后悔跟着阿勒坦出王宫了。
原因无他,这位北漠圣汗实在是太过扎眼,黑白分明的肤色与发色,烈阳流金一样的眼瞳,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微不微服有区别?
两人骑马所到之处,哪怕没有带卫兵,城中民众们也无不让路行礼,口称“天佑圣汗”。
而跟随阿勒坦出行的苏彦,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他的外貌与身份的关注,对他与圣汗关系的猜测,都藏在了一道道含义丰富的眼神与听不分明的窃窃私语中。
苏彦并不喜欢被围观。但事已至此,闪躲或恼怒都很失态,于是他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人群中神情和善的那部分民众露出微笑,偶尔遇到几名士子打扮的中原人,便拱手行儒生之礼,互相致意。
不知是不是被他这股气定神闲的风度感染,周围人群中无论是北漠人、中原人还是色目人,对他报以善意目光的变得越来越多。
阿勒坦似乎对他藏在淡定之下的尴尬有所察觉,提高声量对周围百姓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人群便开始松动,大部分逐渐散去。
苏彦暗中松口气,朝阿勒坦感谢地笑了笑。
阿勒坦驱马调头靠近他的坐骑,说道:“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曾经我因为用神树果实解毒导致容貌大变,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率骑兵征伐鞑靼王庭时,被这座城里的百姓叫做‘瓦剌恶鬼’。可你看现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一群人,他们说——‘天佑圣汗’。这说明了什么?”
苏彦道:“说明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大,所有的偏见都将对他臣服,所有的异于常人都将成为彰显他独特魅力的一部分。”
阿勒坦笑了:“乌尼格,你不是聪明,是智慧。”
“有什么区别?”
“看得清楚,与看得透彻的区别。”
这位北漠之主……除开用人骨做法器之外,也不算什么野蛮人嘛。苏彦略一犹豫,倾身过去,小声说道:“圣汗,打个商量,咱以后做法器能用别的什么东西代替人骨么?我看着实在有些发憷。”
阿勒坦微怔,随即似笑非笑,正待告诉他“那次我是戏弄你”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名身穿牧袍的北漠女子,怀中抱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阿勒坦的马前。
女子满面泪水,悲声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两步,以极为卑微的姿态牵住了阿勒坦的脚,将他的靴底放在自己头顶,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体、魂灵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这个孩子一条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离得太近了,随意触碰圣汗的肢体更是极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帐亲卫们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们,翻身下马,走近被这个卫士们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断哀求的女子。
苏彦也下了马,试图扶起那个瘫坐于地的瘦弱孩童,发现他全身无力,下肢肿胀且瘫痪,像蛙腿一样向外翻着,皮肤上布满了淤斑血点,随时随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苍白。孩童木然地张着嘴,露出牙齿脱落后萎缩发黑的牙龈,望着哭求的女子一声声轻呼:“额克……额克……”
阿勒坦示意亲卫们松手,问那女子:“你是哪个部族的?族内像你孩子这样的发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着说了个隶属于鞑靼的小部族名称,说族内超过一半的人,无论成人还是孩童都生了这种病,而她的孩子病状最为严重,前两日差点因为痛到休克而断气。好容易求来萨满,对方看了一眼就说治不了,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守在王宫外等待圣汗出现。
圣汗阿勒坦是尊贵的萨满大巫,是至高的神树之子,只需恩赐一点福泽,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这么坚信着,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彦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童,恻隐之心大动,同时依稀觉得这些症状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好像是书籍,或是电影……
“你们有多久没吃到茶叶了?”阿勒坦问。
女子泣道:“快两年了……到处都买不到,路过的商人手里偶尔有一点茶饼,价格比黄金还贵……他们说因为与铭国打仗,边境马市关闭,很难再换到茶叶,除非……除非家中男人从军,跟着去铭国劫掠,还有可能抢回来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经战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这个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这个孩子吧!”
女子将前额紧紧贴在地面的尘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亲卫:“给她十斤茶叶。把库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给她十罐。另外再拨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
女子抬起头,满面尘泪,阿勒坦对她说:“拿这些去喂养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数月后会逐渐病愈。也许今后不会如寻常人强壮,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女子终于放下心来,边叩头谢恩,边将赞美圣汗的祝词一遍遍大声吟诵。
阿勒坦转身走到苏彦身边,伸手握了握那个孩童的颅顶,沉声道:“你是草原儿郎,狼一样坚韧,鹰一样顽强。去,去你母亲身边!”
孩童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睛,从苏彦怀中滑落下来,拖着肿胀剧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头的女子,尖声叫道:“额克!”
阿勒坦用汉语对苏彦说:“这是长期吃不到茶叶与果蔬造成的。”
苏彦回忆起来了,那是一部讲中世纪水手的电影。他低声道:“——坏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