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以希望皇上给他一个证明自己忠诚的机会。”苏晏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写好的奏本,递给朱贺霖。
奏本封面的五个字,笔迹灵秀飘逸:《靖北定边策》。
朱贺霖接过来,一页页仔细翻看,眉头忽而紧皱、忽而舒展,嘴角紧抿着。最后他合上奏本,沉声道:“这个机会,给得有些大了。”
苏晏温声解析:“其实也不算太大。昔日的靖北军早已四散,化入各军。如今这十万兵马,又不是他亲手练出来的私军,豫王只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兵权仍在朝廷。”
朱贺霖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只要上了战场,他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一杆高举的不败旌旗。豫王此人,似乎天生就有凝聚军心的能力,兵士们会很快倒向他。”
“这是皇爷告诉你的?”
朱贺霖点头。
“皇爷还说了什么?”苏晏又问。
朱贺霖回忆片刻,缓缓道:“父皇还说,一军之将能统百万雄兵,一国之君却能牧亿万子民,故而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用人之道。”
苏晏用拇指无意识地揉摩着他的手背,轻声道:“皇爷说得对。至于豫王这个将领,皇上只需考虑三个问题——好不好用?敢不敢用?用后又待如何?”
朱贺霖再次陷入沉思。这回没用多久,他便抬眼直视苏晏,正色道:“好。敢。能放便能收。”
不等苏晏回话,他又补充道:“朕可以给豫王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贺霖拎起一张辽王的来信,不屑地抖了抖:“辽王图谋不轨,其罪当诛。朕要豫王向朝廷上书,告发辽王的谋逆不臣之心!”
苏晏一凛,登时反应过来:这是要豫王先交一份投名状。
试想,辽王、卫王等四王如今纷纷要求增设府兵,不然就进京避祸,这般口径一致,私下必有勾连,再不济也是抱团取暖。豫王在此刻告发辽王,就等于把自己从亲王团体中孤立出去,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如此一来,别说豫王再无可能与其他藩王联手,其他藩王也必将视其为新帝的拥趸,非但不会再去拉拢他,还会对他充满敌意。
逼人站队,这一手离间分化玩得好啊,小朱!有你爹的几分风范了。
苏晏一时语塞,觉得这么做对豫王而言有点过分。可处在皇帝的立场来看,朱贺霖的做法又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帝王智慧。
片刻后他方才讷讷道:“那就让豫王自己选择吧,是要放弃领兵,还是要跟亲王们决裂。明日我想先提交奏本,让朝臣们吵上几日,消耗一下火力;同时给豫王去信一封,看看他的意思。”
朱贺霖同意了。
两人又敲定了一些操作上的细节,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红烛燃尽。
“宫门已下钥,清河今夜便留宿偏殿,如何?”朱贺霖问。
苏晏垂目答:“外臣留宿后廷,于礼不合。臣去文渊阁的廨舍住一宿吧!”
朱贺霖没有强行挽留,命人赐了一碗人参鸡汤后,就送他回文渊阁了。
苏晏离开后,朱贺霖吩咐富宝:“去叫魏良子过来。”
很快,御前侍卫统领魏良子奉命入殿,等候皇帝的垂示。
皇帝走到他身旁,附耳叮嘱了一通。
魏良子听得暗自心惊,确认似的又问了一句:“臣这便出发?日夜兼程,赶往湖广襄阳府。”
皇帝颔首:“带上最精锐的人马,务必一举成擒,然后秘密押至京城。”
魏良子抱拳:“皇上放心,臣必不负圣恩!”
他告退转身,皇帝又唤了声:“等等!此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苏阁老。”
魏良子诺了声,告退出宫。
朱贺霖走回罗汉榻旁,盘起腿慢慢坐进去,低声自语:“既然打算要用,就必须提前消除隐患……抱歉了清河,四皇叔他没得选择。”
北直隶广平府,永年城。
一名真空教的黑衣信徒走进石室,躬身低头,将手中所捧的托盘恭敬地举高:“营主大人,今日份的药。”
站在他面前的七杀营主,通身覆盖着血色长袍,一张古怪的青铜面具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连露出袖口的双手,都戴着黑色薄皮手套。
营主扯开托盘上的罩布,盯着玉碗中一颗大黑药丸看。
药丸本该是圆滚滚的,却被人掰掉了一小块,缺口处还残留着甲痕,像颗被虫子啃过一口的乌杏。
信徒见红袍人迟迟不动,又斗胆催了句:“弈者大人的命令,小的不敢违背,还请营主大人体恤小的……”
红袍人缓缓伸手,摘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冷峻中带着戾气的脸——沈柒的脸。
拈起药丸送入口中,沈柒干嚼几口后狠狠咽下,将罩布往信徒脸上一丢。
送药的信徒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出了石室。
沈柒感到一阵扭曲的眩晕。忽冷忽热的交替过后,熟悉而厌恶的感觉从每一道骨缝、每一块血肉间渗透出来。他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什么支撑物,但身边空空荡荡,只有一室阴冷为伴。
沈柒步步后退,避开了那张与石室陈设格格不入的、过于华丽舒适的大床,将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石壁。
他仰起头,后脑勺用力顶着墙壁,双目闭合着,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受控制般飞快转动。强烈的快感混杂着如坠魔窟的迷幻感,将他毫无表情的脸染作潮红,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渴欲的气息,残膏剩馥似的靡漫。
他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包裹着皮革的手指紧紧攥着臂上的衣袍,骨节“咯咯”振响。
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根顶在石壁上的红木,欲折不折,非生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