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笑够了,揉了揉肚子,踱到戚敬塘面前,用手指勾起这位未来名将的下颌,欣赏对方阶下囚般的英姿。他问:“你为何要给谢阁老送礼?”
戚敬塘被苏晏一根手指定住,没敢动,仿佛那不是文弱书生的细长手指,而是一根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定海神针。
他已经从锦衣卫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这位穿三品常服的年轻官员的身份,恭敬而不失诙谐地答道:“因为我不认识去苏阁老府上的路。”
苏晏弯腰,凑近端详他:“你送谢阁老的回春丹,险些把他害死,你知道么?要是被你找着了来我府上的路,搞不好受害的就是我了。”
戚敬塘面不改色地答:“那不能。谢阁老见猎心喜、急于求成,不按医嘱服药,才导致此祸。苏阁老……苏相胸有丘壑、目存山河,不会犯这种错。”
苏晏问:“那你准备给我送什么礼?也是回春丹?”
戚敬塘道:“不,苏相本就身怀句芒之仙姿气度,何需回春。我准备送苏相一位擅打胜仗的骁将,还望笑纳。”
苏晏笑着收回手,怀着一种滤镜破灭的复杂心情,半是轻嘲半是调侃地道:“你领兵打仗的功夫,要是与你拍马屁的功夫一样强,我就收下这份礼。”
戚敬塘这才微露激动之色,俯身行礼:“若得苏相重用,戚某愿为朝廷、为大铭百姓披肝沥胆,战死方休!”
“你向我谢恩表忠心,却不说‘为苏相披肝沥胆’,好……好个戚敬塘。”苏晏转身踱到沈柒身边坐下,端起茶杯,淡淡道,“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妨,我喜欢用你这种不拘泥、不死板,懂得变通的人,去当个副提督吧,与于彻之一起,给廖疯子和王氏兄弟的乱军一点颜色看看。”
戚敬塘先是怔住,似乎难以置信,随即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天大的机会就这么结结实实砸在他头顶,这才真正绽出惊喜之色,抱拳沉声道:“苏相放心,戚某必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不辜负苏相知遇之恩!”
他随锦衣卫离开大堂后,苏晏方才问冷眼旁观的沈柒:“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沈柒道:“外奸内忠,非寻常人。听其言语,心思机敏;观其筋骨,武艺高强,再看他过往战例与战绩……清河,你挖到了个好东西。”
苏晏含笑拍了拍沈柒的手背:“他才不是‘东西’。”
沈柒一把抓住苏晏的手,嗤道:“他当然不是东西,正经人哪有对着当朝阁老说什么‘你本来就是春神’这种鬼话的?油滑不堪!”
苏晏大笑:“好,他不是东西。你是东西,是个大醋缸子。”
错了,缸里不是醋,是又酸又苦的毒汁。沈柒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影,却并未抵达眼底,紧握住苏晏的手,问道:“昨夜你在文渊阁睡的,还是在奉先殿?”
苏晏“呃”了两声,最后避重就轻地答:“我和梨花一起睡的。”
第321章 外面有别的猫
沈指挥使到底给苏阁老留了最后的面子,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透露出的态度也足够明显了:
我知道朱贺霖尚且是小少年时,就对你别有所图、胡搅蛮缠;也知道你和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几乎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但如今回到京城,他是君你是臣,加之又有景隆帝的关系牵涉其中,不可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以免他哪天真的昏了头,放纵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苏晏心里也很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与朱贺霖朝夕相处过长段时间,无论谈天说地还是一同撸猫,都是十分放松惬意的状态。若是刻意疏远,他会遗憾于失去这种自然而然的氛围——这倒是轻的,只怕朱贺霖会因此在心理上产生反弹,甚至炸毛发作。如今国内外局势紧张,空气中的阴谋与火药味一触即发,朱贺霖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的心态尤为重要,必须得稳住。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沈柒的顾虑不无道理。朱贺霖与其父最大的不同在于,太过年轻气盛,率性恣肆,不会去克制自己的感情与欲望,哪怕为了大局必须克制私心,也是颇为艰难而不能长久的。与朱贺霖离得越近、相处得越久,这把烈火就越容易烧到他身上,到时只怕扑都来不及。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道:“街对面臭豆腐摊的老板家中母猫生了七八只小猫,回头我向他讨一只,带回家养。”
沈柒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尽量不给朱贺霖私下相处的借口,便微微一笑:“不必去讨。我送你一只调教好的西夷猫,长毛碧瞳,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苏晏猜测他说的是波斯猫,这年头还很稀罕,偶尔从中东萨菲王朝的商人手中流入大铭京城,很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千金难求。
他不想沈柒破费,但对方这么说了,想必已经买下,于是便也没有推辞,心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也送沈柒个贵重的回礼。
从北镇抚司回府的马车上,苏晏膝盖上多了一团雪白的毛球。这是只公猫,因为品种名贵所以没有骟过,但性格温和,随便他怎么揉都行,不比梨花脾气傲娇火爆,还爱踩胸。而且因为毛软而长,如蓬松的云朵,撸起来手感更好。
苏晏挺喜欢这只波斯猫,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梨花与其他所有的猫都不一样。
那是在内心彷徨的人生低谷,在彼此扶持与坚韧等待中,陪伴过他……他们的猫。
——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宫殿寂然无声。太子探身过去,不知是隔着侍郎揉猫,还是隔着猫亲近侍郎。太子说:“‘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清河,这是我们的猫。”
苏晏失神了。
直到马车停靠在苏府大门台阶下方,苏小京从门房出来给他搬步梯,他才回过神来。
抱着猫下车时,苏小京惊叹起来:“嚯,这么漂亮的猫!”
苏晏笑了笑,把波斯猫放在他臂弯:“给你摸摸?”
苏小京小心翼翼地摸了几把,一脸欣喜。苏晏笑道:“你这么喜欢,喂食、梳毛、铲屎都交给你?”
听到要铲屎,苏小京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喜欢养动物,以前母亲在世时为了给他补身子,背着房东偷偷在屋里养了只下蛋的母鸡,鸡与人同吃同睡,鸡屎拉得满地满床,臭死了。他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去洗被子,回头就搓了根草绳,把那只鸡绑在饭桌的桌腿上。饭桌只有三条腿,有天支撑不住倒下来,把鸡压死了,他还暗中庆幸了一下:虽然以后没蛋吃,但不必再忍受吵闹与臭味了。
——由此看来,他打小就与寻常平民孩子不同,哪怕饿着肚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将就的,苏小京如是想。也许是因为,他从骨肉血脉里本就不该是个平民?
“大人……”苏小京连马车都忘记卸了,抱着波斯猫,紧跟在苏晏身后往院子里走,“大人你说……我若是去参加科考,有机会登第么?”
苏晏诧异地转头看了小京一眼,想说你才把常用的字认全,写个家书也只是勉强凑合,更别提做文章了……但出于保护对方的自尊心,他还是委婉地说道:“科考挺难的,要不再多念几年书吧。我现在忙,没空教了。回头我给你、小北,还有咱家里想要读书习字的仆役们合请一个教书先生,怎么样?”
苏小京并不想要这种给下人统一办的识字班——虽然这么好心的主家不多见,但他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人教他几个大字、送他一双布鞋,就感激涕零了。
他想起了今晨喝到的那杯桃花酿……那么好喝的酒,却只让他喝一杯,沈指挥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而又不知轻重的小厮。
我苏小京……不,我朱贤,不是小厮!
苏晏见苏小京脸色阴晴不定,还以为他沮丧于科举无望,安慰道:“除了科举,还有很多路子走的。譬如……你若有意经商的话,有空可以先向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讨教讨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仅高于伶、娼等贱籍,苏小京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垂下头,不愿被人看见此刻的神情。
苏晏并不受这个时代的观念约束,要不是投舍在世族士子身上,他还想靠着记忆中的配方,发家致富当个巨商呢。
话说起来,阮姐姐的店面似乎上个月开张了?他得抽空过去瞧瞧,看自己用来入股的那几张配方好不好用。尤其是味精的配方,比起天工院的研究课题简单得多,而且原料易取,以面筋为主原料,以盐酸、活性碳、烧碱分别进行水解、脱色与反应,就能实现量产。其中盐酸不难获得,已经有欧洲药剂师研究出了原始但方便的食盐与矾油蒸馏提炼法;至于烧碱更容易,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肥皂,就是靠碱与熟石灰反应成烧碱,把脂肪皂化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