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北顺从地诺了声,请苏晏在大门口稍等,他去赶马车过来。
苏小京没有打伞,站在庭院中怔怔望着苏晏的背影,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被三月微寒的春雨淋透了。
——他只是个小厮,只配为贵人端茶倒水、看门护院……一辈子的小厮!
苏晏坐着马车进了宫。
今日申时他才从文渊阁回来,这会儿才刚到傍晚,朱贺霖又派侍卫来传召他,想必有什么要事相商,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进宫去。
朱贺霖如今住在乾清宫。一来因为坤宁宫重建好了,就在乾清宫后面,他可以时不时过去缅怀母后,再摸摸里面新挂的花灯,聊以慰藉。二来,他不愿占据养心殿。
养心殿是景隆帝以前常住之处,殿内的一切都维持在“先帝驾崩”前的模样。朱贺霖命人照常打理着这里,一花一木、一香一墨,哪怕桌面的果盘与茶汤,都得按他父皇在世时每日准备。甚至连四时的衣物,也得按他父皇的身量,一套不能少地做好,挂在衣柜内。
——就好像先帝随时会从极乐世界返回,再坐回养心殿的龙椅上一样。
宫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这位新皇上孝顺归孝顺,但是不是有点太过“痴情”了。
这个“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情。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太过执着放不下,于许多人的眼中便有了股病态的味道,便成了所谓的“痴”,然后进一步地担心起,会不会由“痴”变为“疯”。
只有苏晏知道,朱贺霖是真的在等他父皇醒来——与他一起,每日每夜地等着、盼着。
苏晏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前,遇见了侍立门外的富宝。
富宝,还有成胜,作为新帝在太子时期就陪伴左右的身边人,如今分量已经是内官里的数一数二。连依然在司礼监守着玉玺的蓝喜,与他们相比,都有了些日薄西山的气息。
富宝今年业已十六七岁,比刚认识苏晏时稳当多了,但面对苏晏时的笑容,仍与当年无异。
他躬身行礼后,说道:“苏大人可来了,小爷……皇上可等了好阵子了,小的站在这里,听里面脚步声踱来踱去,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果脯的,似乎正变着法儿打发难熬的等待时间,就跟从前在东宫等大人来时,一模一样。”
苏晏朝他还礼:“哪儿能呢,以前皇上孩子气,现在可成熟稳重多了。”
富宝说:“那是,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
苏晏琢磨出了点说客的味道,笑道:“好好,以前是以前,今后是今后。”
富宝心满意足地请他进殿去。
隐隐听见脚步声,朱贺霖便立刻坐回了罗汉榻上,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呷着茶,把手里的书册慢悠悠地翻过一页。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苏晏陷入恍惚,仿佛一身金冠龙袍坐在那儿的,是年轻时的皇爷。他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这只是天子装束带来的错觉。
朱贺霖是朱贺霖,朱槿隚是朱槿隚,他从未把他们两人混同过。
“小爷找我?”苏晏很自如地问道。
“对,有点事想问问你,坐。”朱贺霖卷着手里书册点了点炕桌,示意他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
苏晏往日与他随意玩耍惯了,这两个月也适应了他的新身份,把靴子一脱,盘腿坐上榻:“什么事,你问吧。”
朱贺霖先是半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他,无喜无嗔的眼神看得苏晏有点发毛,继而拿书的手臂压在炕桌上,把上身探过去些,压着嗓子问道:“听说两年前,那个阿勒坦曾经中毒濒死,是你把他衣袍扒光了,骑在身上摸来摸去,摸活的?”
第313章 到底睡没睡过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苏晏十分无语,倒也回想起了两年前,在灵州清水营的城外帐篷内,阿勒坦身中严城雪的淬毒飞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情景。
因为瓦剌侍卫们不让旁人触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只能他这个“被王子允许摸过神树”的人出手检查毒伤,所以在阿勒坦濒死抽搐时,他掌心伤口流出的血意外染在了对方的刺青上。
结果也不知是否出于这个意外,眼见就要毒发身亡的阿勒坦重又稳定了下来,连在场的大夫也啧啧称奇。
吊住了一条命的阿勒坦,被侍卫们星夜兼程送回北漠。临走前,有个叫沙里丹的方脸侍卫长对他说:圣地的神树能救王子。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身材魁伟、爽直而野性、笑起来眼里有秋阳的草原王子了。
“……想什么呢?眼神都虚了!”
苏晏回过神,见朱贺霖正凑近了,审视般盯着他。
十七岁的天子,一张剑眉星目、年轻而锐意的脸,在皇权的加持下,将跋扈内敛为宸威,不知何时起隐隐有了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势。
这股气势无形无质,存在于乌纱翼善冠;存在于十二团龙袍;存在于登基大典上,日月在肩、星山在背的肃穆的玄色冕服;存在于堂皇庄严的宫殿与前呼后拥的军卫;更存在于一念夺生死、一诏定江山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责任则是最催人的力量,催人成长,也催人蜕变。
当权力与责任同时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物是人非吗?会当时惘然吗?会像另一位帝王后悔年少轻狂的决定时,喟叹的那样——“此朕少年事”吗?
苏晏依稀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富宝的声音在脑海中再次响起:“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
——这句话,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
苏晏下意识地将身稍微后仰,拉开了与朱贺霖之间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笑道:“哪有小爷说得那般不堪!救人如救火,大男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再说他也没光着,还穿着条短裤子呢!”
朱贺霖沉下了脸:“问题的重点在这儿?”
“……不在这儿?”
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为大铭官员,却与异国(乃至敌国)王子有私交,犯了“里通外国”的大忌?
也是,如今朱贺霖已是皇帝,站位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了。
以前他看我,先是玩伴、好友、自己人、情窦初开的对象(苏晏忽然发窘,连忙在心里划掉最后一句),然后才是身为臣子的苏晏。如今难保不会反过来,先把我“臣子”的属性摆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