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是充盈而有价值的。
后世史书传颂,当为万代之楷模。
她生时万仙来贺, 三界称颂;死去自当诸神跪送, 九天哀悼。
可是这么许久了, 她也没听见诸神山呼哀悼之声。只有时不时传来一声哽咽,不甚清晰地唤着“阿辞”二字。
唤她“阿辞”的人并不少, 父君、母后、姑母、师尊,甚至连雪毛犼仗着自小陪母后长大的情分,也占着便宜叫她“阿辞”。
可是,却也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辞,是八荒的那个君主唤的。
她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会那般钟爱自己,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只是多遗憾啊,自己还没学会如何爱他,如何和他一样,将他溺死在自己的眼神里,便这样羽化归去了。
她每听到一遍,便想重活一次。
可是,他们神仙,无前世,无来生,羽化便是灰飞烟灭。
她原也是不怕的,归墟路上,她有孩子相伴,总也不会太寂寞。只是此去归墟,她实在觉得天道残酷,连羽化之路都不让她好走。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天雷轰鸣,漫天箭雨。
初时,羽箭划过,她还避了一下,唯恐它伤到自己,连带着伤到腹中的孩子。可是,很快她便懒得躲开了。
她都羽化了,还能怎样伤到她!
后来,她方发现,这漫天箭雨竟是在护着自己,每至天雷劈开天际,箭雨便迎着天雷而去,在虚空化成一张巨大的箭网,为她挡过天雷。
再后来,那漫天箭雨便凝成一道霞光,破开层层云雾,她羽化前多年未见的光亮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便再次想起珺林,他原也是持箭搭弓的好手。
丛极渊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渴望能看见蓝田白玉弓箭为她定住天雷,给她一线生的机会。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恼怒。若是再活一次,她定然与他同去方丈岛,管这么些事情做什么!
黑暗之中,天雷连绵不断地落下,箭雨层出不穷地迎上……
她早已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只是却未见归墟,唯明光愈盛,而腹中痛感骤起,激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阿辞!”又是一声呼声,只是这次却无比清晰。
西辞捂着腹部坐起身来,已经睁开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四周。
她向来嫌弃日光晃眼,可如今她实在想多看一眼。故而那落地的六菱窗缝隙透过一丝光亮,便引着她侧身望去。
然后,她便看见了渐变冰蓝夷霜屏风,六扇镶珠鎏金广屏,屏上镶嵌着盐阳海底的柒漆子母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是白檀翼木冰床,配着银丝月白合欢帐!
千百塔!
她居然回到了千百塔!
这是魂魄归来吗?那她也该回七海啊,那里才是她的生身之地。
她不禁苦笑,这珺林神君真真好本事,便是自己身死道消,竟还是回了他的领地,让自己如此流连不舍!
“阿辞!”那个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西辞垂眸笑出了声,眼泪更是接连砸下。这般熟悉的声音,也就只有他了。
“招魂锁魄之法,多伤身啊!”她循着声音望去,泪眼婆娑道。
果然,是他坐在床畔。
他原本灿若星子的桃花目,如今已经失了神采。如水脉脉的眼眸湿意更甚,转瞬便化成水雾,聚成泪珠滑过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当真是使了那阴蜇的术法,也不止损了多少修为,将好好的一身神泽仙气散了大半。
西辞有些生气,横眉道,“我赔了一条命,不,两条命,才给你守住了八荒。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用这般损功德的术法!”
然后,她便看见那个男子,虽是压抑着声响,却是哭得更放肆了,整个人向她靠来,脑袋沉沉垂在她肩头。
“你哭一哭,便不哭了吧。”西辞终于妥协,无奈道,“施一次法不容易,很快我也要魂飞破散了,你擦了眼泪,让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眼睛。很多次,看着你的双眼,我都觉得看见了家,仿佛便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你知道的,我生在七海,原是见过千重浪,万波澜。可是你的眼睛……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眼睛真好看,是我一生都未曾遇见的海……”
“那个,还有你的原身,再让我看一眼你的原身,好不好?就是如今我也没了触感,摸不到了,那样好的圆毛,真是可惜!”
“你别光哭啊,我这样虚弱的魂魄,留不了太久的。你招我回来,是不是有事是与我说?”西辞见他只是靠在自己肩头,半天不回话,只得继续抚慰道,“你别怕,我父君虽最是护短,但却也最深明大义。知晓我是为了九州天下,死于战场,断不会怪你的。”
“你倒是说话啊……”西辞被磨得没了耐心,然一动怒,腹中便抽搐的疼,她也想不到这些,只觉是自己马上要离去,便又勉强耐下性子,拍了拍他背脊,把自己当时在丛极渊上来不及交代的赶紧说了。
“蒙殷入了凡尘,此乃整个洪莽源修道场的祸害,必须除掉。如今司战指挥权你已经有了,就是决策权,原是与我结了印珈的,只能等师尊出关,让他授予你吧……”
“我不要听这些!”珺林终于开口,“你能说一说你自己吗,说一说你留给我的话,就我们两个人的……丛极渊上,你闭眼前,不是唤着我的名字吗?”
“我、我们两个人的?”西辞腹中疼得厉害,想将他推开些喘口气,却又想着这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赶紧道,“你九尾是不是断过?以前怕你爱惜皮毛不敢问,我让医药阁制了些药,你以后试着用一用。”
“你说给我制的白衣,我穿不到了。我想穿的……你施法送去归墟吧……”
“还有,我于战场羽化,功德至上,按理尸身当葬入大宇双穹,与母神一样,受天下养。可是,我不想。我想葬在八荒,你把这座塔留给我好不好?我想葬在塔里……”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好像这里是我的根一样,落叶归根……我要是早点与你相识……”
西辞突然便说不下去了,她忍过腹中抽痛,想要将珺林推开,却只觉伏在自己身上的人浑身都颤栗,压抑的哭声一阵厉害过一阵。她到底没有力气与他相抗,只得由着他埋在自己肩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