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辞匆忙让阿九回镜,亦知此处除非净化干净最后一缕魔魇之气,否则自己根本无能离开。
彼时已经是她戍守丛极渊的第九个年头,她亦记得清楚,珺林与她说过,若是顺利,当七八年便可归来,若有差池,恐十数年方归。算着时间,她知晓他之行亦不顺畅。
便索性弃了回青丘的心思,只折中于丛极渊稍作歇息。
然而,她已经连操扶绕钟的力气都没有,唯剩了一身神泽之血和一颗神泽之灵。
却也不过半月,深夜之中,营帐外的“混沌金锁阵”金光四射,发出轰鸣之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彼时,雪毛犼抖开一身雪白长毛,挡在她身前。而她到底勉励起身,拂开了它。
待她腾起雪毛犼至阵法前,八部蛮神已经全部陷入阵中,被那最后一成魔魇之气缠上。而四下里竟涌上更多的魔魇气泽,直冲阵法而去。
她旋身避过,凭着才恢复凝聚的一点灵力,化出绕钟,想要净化消弭气泽。
尚且保持清醒的东江道出原委,原来阵中魔魇之气全部留着蒙殷的神识,先前式微终于在今夜聚拢,迷惑了他们轮值的四人,只以为彼时气泽最轻,便是清除净化的最佳时机。便动手施法,结果被引入阵中,待轮休的四人发现想要救拂,亦被牵引入阵……
西辞看着不久前四方涌来缭绕在上方的魔魇之气,转瞬便明白了一切。原是从她上丛极渊的第一天便未将潜在的危机清除干净。
如此,便是命了。
八部蛮神于阵中跪求,让她离开丛极渊。因为一旦魔魇之气吞噬他们的神识,他们亦为魔魇,他们本就修为不低,如此西辞更无生机可言。
她亦未理会他们,她是神界的司战之神,戍守丛极渊是她生而为神的职责。
她幼承庭训,师承前两任司战之神,开蒙第一课教训便是:为天地立心,为九州立命,为诸神司法礼,为万世开太平。
“本君能去哪?珺林神君还未归来。本君就此一撤,尔等成为魔魇,丛极渊被破,青丘必定失守,便是八荒门户大开……”
苍茫夜色中,她从雪毛犼身上跃下,化出绕钟,聚起才恢复的一点灵力,调弦转拨。
上古战音在她指尖化出波音实体,层层推送开去,同阵法中已经借着八部蛮神的身体化出人形的魔魇之气相对抗。
初时,八部蛮神有西辞琵琶声相助,尚且能借着深厚的修为,保持着神识。
只是一日日一月月,随着西辞琵琶声越来越低迷,他们终于接连散去神识,沦为魔物!
亦在这一刻,西辞怀中琵琶之上二十四根冰铁弦亦在瞬间断裂。弦断一刻,割破她十指手腕,鲜血溅上她面庞发稍,她却连眼都未眨一下。
墨色斗篷随弦裂开,现出她一身玄色长袍。她的腹部较珺林离去前,又隆起了一些,然而她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遥遥望去,仍是傲骨天成的司战神女。
二十四根冰铁弦断开又合上,战音又起。原是她催动了体内神泽之血。于拨弦的十指滴落,塑弦震音,再抗魔魇。
而被神泽之血催动的战音,生出的杀生之势,原也不是西辞再能控制的。从青丘送信而来的神使,随君而来的医药阁医官,皆被战音所伤,或昏死过去,或陷入沉睡。
至此,丛极渊上只剩了她和阵法中还在挣扎的八部蛮神。
而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因父君他们闭关调伏着整个神族仙界的气泽,即便八荒真的受其侵害,亦不会扩散至整个神界。
可是,那一刻,以及后来她连绕钟都抱不动,只能伏在雪毛犼身上,借着雪毛犼的灵力将神泽之血一点点引入阵法的日子里,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八荒之重,重过了一切。
他还没有回来,自己是她的君后,当是为他守着八荒。
在剖开神泽之血的瞬间,她已经抱了与之俱亡的信念,然当她每一次昏迷又醒来,均感到腹中孩子强烈胎动的时候,她终于有了贪生的念头。
她为君为神半生,第一次开始害怕。亦渴望珺林能够早点回来。
而到今日,她伏在雪毛犼身上,竟恍惚看到金乌之光破开丛极渊上缭绕多年的混沌之气,温柔地洒在自己身上。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么美的日光了。
待她稍稍直起身子,重新望去,方发现,原是她的错觉。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金乌之光了。
有云层层层叠叠涌来,云片之上闪现出龙鳞图案。
那是她的本命云。
“一、二、三……”她一手搭在胎腹上,一手遮住眼帘,细细地数着,“……九!”
然后,便听见一道天雷在天际炸开,紧接着是八道天雷一次排开。
云遮九层,天降九雷。
她看着阵法中仓皇挣扎的魔魇,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浮起欣慰而恍惚的笑意。可是,当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小腹,滚烫的泪水便瞬间砸落下来。
她死死捂着胎腹,她害怕死去。她如今,一点也不想死。
天雷一道道响起,她终于沉沉合上双眼。
她想,她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了。
第65章 “遗愿”
已经忘了有多久, 西辞一直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
龙鳞云一层一层压过来, 一点一点遮去她的视线,连着她额角金梅都开始黯淡下去,天雷之声炸起,无尽的黑暗涌上。
西辞想, 她该羽化了。
与他们动辄数十万年寿命甚至寿与天齐的上古正神相比,她两万岁的仙寿简直短暂的如同白驹过隙。
然, 短则短矣,她的一生也实在是烈火烹油, 光芒万丈。
她活着的每一日, 几乎都在为司战征伐,九州安定而殚精竭虑, 如今为众生而陨落, 原该无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