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仲一笑,反诘说:“祁律,本相何时说过要饶了你?你这小吏,怕是自作多情了罢?”
祁律微微一笑,脸面上没有任何惧怕之色,淡淡的说:“不正是这时么?”
他说罢了,又解释说:“祭相已然耐着性子,听完了律所有的废话,难道想杀一个人,还要听他讲完所有的废话么?谁不知祭相乃我郑国扛鼎之臣,就连国君也十分依赖祭相,祭相日理万机,举国之内,不知有多少事需要祭相亲力亲为,祭相应该不会有时辰特意去听一个小吏的废话罢?”
谁不爱听奉承的话呢?虽位高权重的人日日都在听奉承的话,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但是奉承的话就好像美食,色香味俱全,是没有个够的。
祭仲虽然心如明镜儿,他能从一个小小不入流的封人,高升到如今让郑国国君都离不开的卿士,必然多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但也不得免俗,还是爱听奉承阿谀的话。
祁律这个人,平日里虽然怕麻烦,不喜与人奉承交集,但这并不代表祁律不会与人交集,悄悄相反,祁律这个人也多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点的也很高。
祁律的马屁拍的恰到好处,既不油腻,也不干涩,看祭仲的表情,就知道极为受用。
祭仲幽幽一笑:“你这小吏,倒是有趣儿的紧。”
祭小君子站在祭仲身后,还是头一次听到叔父“夸赞”别人,虽这夸赞可有可无,但还是十足的令祭小君子咋舌,难免多看了一眼祁律。
祭仲说:“既然你如此能说会道,满舌生花,好,本相便给你一次活命,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肯是不肯?”
祁律听到活命的机会,面色和被黑甲武士团团围攻的时候一样,根本没有改变,既没有苟且偷生的欣喜,也没有卑微恐惧的惊慌,似乎一眼让人看不到底。
祁律淡然的说:“律但凭祭相调遣。”
祭仲眯了眯眼睛,他又笑了起来,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奸佞的笑容,小土狗藏在暗处,立刻捕捉到了祭仲的这个笑容。
太子林与祭仲是老相识了,祭仲经常往来周王室的洛师,太子林身为储君,几次三番的见过祭仲,深知祭仲这个老狐狸的性格,见他笑起来,就知祭仲没安好心。
果然听祭仲幽幽的说:“祁律,我便请君上封你为少庶子,不日起跟随我侄祭牙启程,为郑姬送亲,护送郑姬进入洛师王城,嫁与新天子,你可愿意?你可舍得?”
《周礼》记载,庶子官“掌诸候,卿大夫的庶子的教养、训戒等事”,后来渐渐演变成了普通官职,日后秦国大名鼎鼎的上卿甘罗,就做过少庶子。
少庶子是庶子官里面最低一等,官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祁律从一个掌管水火的庖厨小吏,突然登上“大雅之堂”,摇身一变,成为了少庶子,也算是质的飞跃,简直就是鲤鱼跃龙门!
然祭仲的重点,并不是请封祁律为少庶子,而是下了一步狠棋,他让祁律亲自送亲郑姬,这摆明了就是让郑姬心心念念的情郎,亲手打消郑姬爱慕的念头,无外乎当头棒喝,比棒打鸳鸯还要狠辣千倍。
因此祭仲才问:你可舍得?
祁律是个聪明人,心中明了祭仲的试探,微微一笑,露出坦然的表情,心想着看来这个“大猪蹄子”渣男自己是做定了,想活命就要和郑姬断了关系。不过毕竟“原主儿祁律”对郑姬的态度也不认真,多半是顽弄现弄,试想一个区区小吏把郑国卿士的妹妹迷得晕头转向,是多大的荣光,搞不好还可以做祭家的上门赘婿,但是让正主没想到的是,上门赘婿没做到,荣光没得到,反而惹火烧身!
如今的祁律压根儿没有见过郑姬,更别提什么感情了,因此这段孽缘如果能了断,很大程度上,祁律也算是帮助郑姬摆脱渣男的苦海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上过一个渣男呢?
祁律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祭相恩典,律如何不愿?律定当竭尽全力,跟随祭小君子,将郑姬安全送至洛师王城,不敢二心。”
祭仲一笑,摆摆手说:“即使如此,误会便这样揭过去,日后谁再敢用这事儿嚼舌头根子,本相定罚不饶!”
在场黑甲武士立刻高声应和:“敬诺!”
祭仲带着笑意的目光又抛向祁律,嗓音温柔款款的说:“我见你身上有伤,一会子叫医官来看看,我侄手上没分寸,日前与你开个顽笑,让你受苦了。”
祁律淡淡的说:“谢祭相,律惶恐。”
小土狗还蹲在草丛里,眨巴着大眼睛,歪了歪头,头顶上的小耳朵耸动了好几下,没有一炷香的功夫,祁律竟然靠着一双嘴皮子,破解了黑甲包围,安抚了郑国第一权臣,从一届区区小吏,一跃成为了郑国少庶子!
太子林头顶上的小狗耳朵耸动的更快了,他还抓住了另外一个重点……
寡人如今都这副狗样了,是何人答应的郑姬亲事,寡人自己怎么不知?
第9章 非礼勿视
祭仲不仅没有杀了祁律,反而答允了祁律做官,要知道从一介小吏摇身一变成为少庶子,那是多大的荣光,说一句飞黄腾达也不为过。
祭小君子十分不服气,跟着祭仲进了舍中,嘟嘟囔囔的说:“要是依着侄儿的脾气,一剑宰了他就完事儿,斩草除根!做什么不止留他一命,还给他如此大的脸面?”
少庶子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祭小君子如此不服气,这其中也是有道道儿的。
祭小君子出身“名门”,祭仲身为他的叔父,没有一个儿子,如今还孑然一身,祭小君子的父母早逝,家境其实不算好,后来被祭仲接到府上教养,这才变成了万人追捧的祭家小君子。
祭小君子因为早年受了不少苦,祭仲怜爱他,便没有苛刻教导,这不知不觉间,竟变得如此嚣张跋扈,俨然一个宠废的纨绔子弟。因此这些年祭仲又开始对他严加看管,虽祭小君子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进入仕途官场,但祭仲一心想要调教祭小君子,便没有用自己的势力为他铺路,想要看看祭小君子到底能不能自己闯出一番作为来。
因着这许多的缘故在里面,所以别看祭小君子的叔父乃是郑国堂堂宠臣卿士,但祭小君子如今的官职……正巧也是少庶子。
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儿,祁律是少庶子,祭小君子也是少庶子,往后里还要一起送亲郑姬,那便是平起平坐。
一想到这个,祭小君子恨不能磨牙,脸皮青筋直抽,一个小吏竟要与自己平起平坐,想起来便觉丢人!
祭仲见他面容,冷笑了一声,幽幽的说:“你姑姑的脾性,你还不知么?倘或我真的下令杀了祁律,不过是碾死了一只蝼蚁,但你那姑姑的倔脾性,恐怕誓死也不会嫁到洛师去……还不若顺势扣押了祁律,随便与他一个甜枣子,让他尝尝甜头,实则作为人质。”
祭小君子一听,恍然大悟,原叔父竟是这个意思,不过与祁律虚以委蛇,想的更加深远!
祭小君子瞬间喜笑颜开,又是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笑着说:“叔父大智,不是侄儿可以追得上的!还是叔父想得周全,侄儿受教了。”
其实祭仲今日本就没打算真的杀了祁律,因着之前祭小君子鞭笞祁律,祁律凭借一碗“螺蛳粉”化解危机的事情传开了,郑姬也听说了这事儿,已然在祭仲面前闹了很久,若祭仲今日真的杀了祁律,的确以绝后患,但祭仲是清楚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的,倔得很,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祭仲只是想利用祁律制衡郑姬,把郑姬送到洛师而已。
只是叫祭仲没想到的是,祁律竟如此配合,无需祭仲用强,突然转了性子,深明大义起来,倒是令祭仲大出意外。
祭仲眯了眯眼睛,小豆一样的火光跳动着,将昏暗的房舍点亮,然而房舍之宽阔奢华难以形容,仅凭一展小豆灯又怎么能点的透彻?祭仲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嗓音却无比清晰,又是幽幽的说:“等到了洛师,祁律便没有了用处,到时候该如何处置……你当知晓。”
祭小君子点点头,说:“侄儿知晓。”
祭仲叹了口气,语气里隐含着些许的惋惜:“可惜了这灵牙利齿,满舌生花的小吏……哼,想从一介小吏高升成为倾国之相,是谁……都能担待的起么?”
医官为祁律看伤之后,祁律谢过,取了药自行离开祭家,很快脚步轻快的往自家陋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