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仲保持着微笑,目光却加深了一些,饶有兴趣的说:“你且继续说。”
祁律又说:“疑点一共有两个,其一……”
祁律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的说:“送口信来的侍女出了很多汗,而且一直在抖,恐怕不是因着走得急,或者紧张所致,准确地来说……是恐惧。”
侍女当时声音很低,做贼一样,但其实并非做贼,想来是被祭家的人胁迫去送口信,所以害怕的直抖。
祁律又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其二,这手帕乃是女子的贴身之物,名贵是名贵了一些,但样式太过简陋了一些。”
郑姬可是祭仲的妹妹,侍女说了,这是信物,而这手帕除了蚕丝质地,质地名贵一些,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如何能当作信物?
“恐怕是祭君子也怕事出意外,落人口舌,反而毁了郑姬的名声罢。”
若是祁律夜会的事情出了意外,帕子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是毁了郑姬的名声?别说计策失败,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这帕子的样式十分简单,就算真的落在旁人手中,也无法说三道四,可保郑姬清白。
祁律微微一笑,拱手说:“祭君子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啪啪啪!”祭仲慢慢抬起手来,轻拍了几声,虽抚掌没什么诚意,却说:“说得妙。”
哪知道祁律又竖起一根手指,说:“其实还有第三……这其三,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条手帕当真是郑姬送来的,律也不会赴约,还是会如眼下一般,站在祭君子面前。”
祭仲轻笑说:“哦?为何?”
祁律回答的很简单,说:“因为律不过一介区区小吏,怕死啊!”
他这话一出,反倒把众人都给说愣了,所有人都觉得祁律是一个卑微自贱的小吏,身份低下,且没有自尊,甘愿堕落,靠着油嘴滑舌和小聪明讨活,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会如此自然的承认自己怕死,因为越是怕死的人,才越是将肝脑涂地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反而是不怕死的人,才会如此坦言生死。
祭仲看着祁律的眸光,不由又加深了一分。
祁律笑的很无所谓,说:“其实律一开始,也思忖着,这样的计谋是不是祭君子您想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律一网打尽,以除后患,好让郑姬安安心心的嫁到洛师。不过后来律仔细一思虑,发现这样漏洞百出的计谋,绝不是祭君子您想出来的,祭君子身为国之卿士,必然思虑周全,看来这个夜会之计策,恐怕是祭小君子忧心姑母,情急之下,才想出来的罢。”
祁律把祭仲的陷阱分析的头头是道儿,他见祭仲的眼神发深,就知道祭仲这个人傲气十足,不愿被人拆穿,于是分析之后,又顺道给了祭仲一个台阶。
哪知道祭小君子听罢了,没听出祁律留的台阶来,当即“哈哈哈”大笑出声,笑声极其爽朗,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抚掌说:“哈哈祁律,你猜错了,这个计谋就是我……哎呦!”
他的话还未说完,感觉有人踹了自己膝盖弯儿一记,险些直接扑在地上,定眼一看,竟然是叔父。
祭小君子也不敢言语,委委屈屈的揉着自己的膝盖弯儿,退到一边儿去了,俨然一个受气包。
祭仲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表情隐约变了几下,随即又挂上笑面虎一般的笑容,感叹的说:“祁律啊祁律,我当真是小觑了你,你让本相……想起了一些当年做封人的光景,往事历历在目啊。”
祭仲也是小吏出身,是负责边疆树木的小吏,从一介小吏,被郑国国君相中,从此平步青云,高上青天!
祁律拱起手来,语气很淡然,说:“祭相谬赞,律受之有愧,实乃惶恐。”
小土狗蹲在草丛里,本想冲出来大闹幽会,实没想到,却看到了峰回路转的光景,瞪着一双黑溜溜大眼睛,略有些吃惊纳罕的盯着月光下,细腰挺拔的祁律。
这小吏……
为何与寡人听闻的,不尽一样?
第8章 升官发财
洛师周王宫,路寝宫,太室内。
昏暗的月光从太室的窗户倾洒进来,灵巧的越过窗棂,犹如美人的衣袂,倾洒在榻上男子的面容之上。
太室最北面的软榻上,只着蚕丝里衣的男子仰面平躺在榻上,面容端正,双目紧闭,眉微蹙,唇薄而有型,唇角微微下压,饶是如此闭目沉睡,也能看得出来,一股天生的贵气与正气油然而来。
此人正是还未登基的周王室新天子——太子林。
太子林的母亲自有第一美人的称号,太子林的父亲泄父虽然蚤死,但活着的时候德才兼备,更是周王室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太子林似乎在容貌上完美的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自幼便是周王室的脸面,不管带到哪里,都觉得异常体面。
如今太子林就这样静静的躺着,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灿烂的星眸也不睁开。
昏暗的太室中没有掌灯,沙哑的声音说:“为何不一刀宰了这小子?何苦留他到现在?!”
说话的人脸色焦急,透露着一股急不可待的迫切,仿佛是热锅上的蝼蚁,正是周王室第二号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先周平王的次子,太子林的叔叔,王子狐。
王子狐急切的说:“这竖子既已中毒,为何不直接弄死他,要知道去薪才能止沸啊!多留恐有后患!”
只要太子林不死,作为叔叔的王子狐永远是王子,无法成为第一顺位的周天子继承人。
“呵……”一个幽幽的笑声从窗口洒进来,原太室的窗口旁,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纤长,靠着窗口,月光洒下来,阴影拢着他的脸,无论月光多么明亮,独独照不清他的面容,正应了那句话……
灯下黑。
黑影轻微挪动了一步,月色这才洒在他的脸上,正是周王室的当朝太宰周公黑肩。
太宰黑肩笑了笑,清秀的面容带起一丝嘲讽,说:“王子如今更需要的是明证言顺,不是么?倘或太子林真的死于非命,您以为这个王宫谁是省油的灯,难道不会顺藤摸瓜的把王子您给拽下马么?太子林已经是个活死人,他活着,本相尚且不怕,更何况……他现在更像是一个死人。”
“再等等吧……”太宰黑肩叹了口气,用怜悯悲哀的语气说:“太子林重病如此,也撑不过多久了,再等等……”
王子狐眯了眯眼睛,听着太宰黑肩那悲悯的语气,似乎有些不适,狐疑的说:“倘或狐没有记错,太宰可是看着我这侄儿长大的,还做过太子林的师傅,太宰……就真的能狠下心,下得了手么?”
太宰黑肩幽幽一笑,说:“我与王子,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请王子放心,不必有后顾之忧……况且,太子林的确是极好之人,可惜……极好的人不适合做天子,你见过哪个天子,是心善的圣贤?”
太宰叹了口气,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半分悲哀之情,伸手抚摸着兀自陷入昏迷的太子林的鬓发,淡淡的说:“黑肩又如何能忍心?但成大事者,从来都是狠心之人,为了周王室的天下,黑肩愿背任何骂名,也只能忍痛如斯了……希望太子见到先王之时,能明白黑肩的一番苦心啊。”
王子狐站在太宰黑肩身后,听着他轻柔的嗓音,望着他纤细的背影,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
月色拢在祁律平静坦然的脸面上,配合着祁律平静坦然的语气,拱手作礼说:“多谢祭相不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