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根已经烂掉的大树。”在大厅侧面的柱廊里,瑞典大使轻轻侧过脑袋,朝着自己身旁的年轻人轻声说道。
罗伯特·达德利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然而距离整棵树朽烂还要很长时间呢。”
“那可不一定。”瑞典大使冯·利滕菲尔德伯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这位充满热情的新教徒对于天主教的盾牌西班牙王室的看法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一个王朝建立需要五代人,然而却会在一代人以内翻覆,这样的历史简直不胜枚举。”
“我听说贵国在大西洋上袭击了西班牙的两艘运输船?这可又是沉重的一击,他们已经破产了,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连弗兰德斯前线的军饷都要发不出来了。”瑞典大使的眉毛有些滑稽地上下摆动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帝国遍体鳞伤:意大利,弗兰德斯,德意志,还有地中海,每一个伤口都在往外流着血,如今贵国又给他们来了这样一下子,再折腾几番,这个外墙中干的国家就要咽气了。”
“您这种计算法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罗伯特看着皇帝从怀里拿出一张稿子来,“再说我国毕竟还没有和西班牙正式闹翻呢。”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迟早的事情。”瑞典大使亲热地凑在罗伯特的身边,“贵国国王如今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或许吧。”罗伯特不动声色地将粘在他身上的瑞典大使轻轻甩开,“皇帝要讲话了,让我们听听他要说什么。”
果然,查理五世皇帝朝着司仪官摆了摆手,随即两边的卫兵一起用他们手中的长戟敲击了几下地板,让人群安静下来。
“我的朋友们。”皇帝朝着人群庄重地开了腔。
“当我十九岁时,我在我去世父亲的灵柩前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的候选人,从那时候算起,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里,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增加我的财产,也并不是要扩张我自己的权力,而是要积极地为西班牙,德意志以及我的其他王国的臣民谋取福利,是要在信仰基督教的人们中间带来和平,是要团结信奉神圣十字架的所有力量一起对抗异教徒,保护神圣的天主信仰。”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如今回顾我过去的四十年统治,我却发现我只让少数人得到了满足,也只有少数人选择忠于我,我付出了这样多的精力,最后的结果却只让我感到疲倦而又恶心。”皇帝的语调里满是疲惫,“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想要扮演的那种角色,只有天主才能够胜任……”
站在自己父亲身后的菲利普微微皱了皱眉头。
“为了这个高贵的目的,我做了许多艰苦的旅行,发动了许多艰苦的战争。”他轻轻展开手里的稿子,“我曾十次到低地国家,九次到德意志,七次到西班牙,七次到意大利,四次到法国,两次到英国,两次到北非……我的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旅行。”
“我清楚地知道我曾经犯下了许多错误,也许是因为我曾经过于年轻,也许是因为我被自己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又也许是因为过度的疲劳导致的判断力下降……但我从未想要故意伤害任何人,如果有不公正的事情发生,那仅仅是由于我的无能而已。在我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里,我要对一切我无意当中造成的悲剧表示遗憾,并请求所有可能被我冒犯或是伤害过的人的原谅。”
人群开始鼓掌,然而那掌声听上去有气无力,而他们的眼神里则满是惊异和怀疑:皇帝刚才所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谦虚的范畴,听上去更像是在自我否定。
“他听上去简直是在做临终忏悔。”瑞典大使的嘴唇微微动着,“据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做国王是一件损害健康的工作,尤其是以他那种统治法。‘我去过十次低地,九次德意志’,好像是这个帝国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一样。”
“他的儿子不是更过分吗?”罗伯特轻轻弹了弹落在自己袖子上的几粒灰尘,“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几乎要把自己淹死在文件的海洋里。”
“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场面。”瑞典大使凑趣道。
“两位大使先生在说什么呢?”两个人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有些粗野的声音。
罗伯特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上下打量了一番出声的那个人。
“是您啊,德·埃佩尼昂伯爵,您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罗伯特脸上露出一种在对方眼里看上去更像是嘲讽的亲热表情,“希望我的那一剑并没有给您带来什么永久性的损害。”
“承蒙您的关怀,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那张因为一条新的伤疤而显得分外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很好,然而我的弟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哦?”罗伯特挑了挑眉毛。
“他在一星期前去世了,您的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医生努力了一个月最终还是救不了他的命。”德·埃佩尼昂伯爵的眼睛开始发红。
“我深表遗憾,请向您的母亲转达我的悼念之意。”罗伯特回答道。
“我们还没完呢,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超前跨了一步,“死去的人可以享受永久的安眠,而活着的人则必须为他们报仇。”
“我看不出来您有什么需要报仇的理由。”罗伯特冷冰冰地看着对方,“您的弟弟死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里,如果您不愿意他遇到危险,那么当初您就不该带他一起来和我决斗,不是吗?”
“您当初为什么要来向我挑衅呢?是奉了您的主子唐·卡洛斯王子的指示,我说的没错吧?于是您这个鲁莽的家伙,就带着您的弟弟和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朋友来找我决斗,那么我能怎么办呢?在街道上看到一条疯狗,我只能拔剑杀了它,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的荣誉,也是为社会做一件善事。”
“请您注意您的言辞。”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双拳握地紧紧的,周围的人看到这逐渐变得火爆的气氛,都乖觉地朝后退去,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中间留下一圈空地来,仿佛是为了阻挡森林大火蔓延而砍伐出来的一条隔离带。
“我有什么好注意的呢?”罗伯特将右手轻轻放在剑柄上,“像您这样的疯子,我来到贵国这两年以来已经遇到了不知道多少个了,尤其是在贵国遇到大的军事失败的时候,您这样的人拜访我的频率最为频繁。这又是何必呢,先生?难道您真的以为您的这种鲁莽行动可以为贵国挽回些许已然扫地的颜面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简直是疯狂,是自取其辱……您才二十几岁,为什么不珍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呢?您的弟弟已经去世了,您可还有个母亲,别再让她承受同样的打击了。”
德·埃佩尼昂伯爵一把将被汗浸湿的手套从痉挛着的手上扯了下来,他扬起手套就要将它往罗伯特脸上摔过去,然而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个宫廷侍从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微微点头致意,然而却丝毫没有放开伯爵的手的意思。
那位侍从又将脑袋转向罗伯特,“国王和前皇帝陛下希望现在和不列颠大使彭布罗克侯爵阁下会面。”
罗伯特将目光投向王座的方向,果然王室的四个人的身影已经从那里消失了。
“您看到了,先生。”罗伯特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说道,“您的国王陛下有事情要对我说,我不能让一位国王和一位皇帝等着,因此我只能遗憾地拒绝您刚才没有表示完的邀请了。不过如果您在之后还依旧对此有兴趣的的话,我随时恭候您的到来。”
他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点了点头,随即在那个宫廷侍从的带领下离开,将丧魂落魄的德·埃佩尼昂伯爵一个人留在原地。
第159章 财政事务
那位宫廷侍从带着罗伯特沿着宽大的楼梯登上了城堡的二楼,来到空无一人的候见室内。侍从向罗伯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候片刻,随即就消失在通向菲利普二世国王书房的那扇门后面。
罗伯特走到房间的一边,在一把硬的硌人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环视着这间毫无装饰的房间。这间房间与其说是供国王的宾客等待接见时使用,不如说更像是让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们在这里等待过堂的。石头的墙壁上既没有安装护墙板,也没有壁纸或是挂毯用于装饰。在对面墙上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开了一个约一个人脑袋大小的小窗户,一道细微的光线从那如同牢房的气窗一样的窗户里照了进来。这间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壁炉正上方的一幅提香创作的耶稣受难像,在画像的中央,耶稣基督高悬于十字架上,由于房间里过于阴暗,他的表情实在是很难看清,让整个气氛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了。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那位侍从再次走进了房间。
“请阁下跟我走。”他为罗伯特拉开了通向国王书房的那扇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进一间书房,在书房的中央,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陛下。”罗伯特朝着书桌后面的菲利普二世鞠了一个躬。
“大使先生。”菲利普二世将手里的羽毛笔插在了墨水瓶里,用手托着腮,朝着罗伯特看了片刻,但却并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罗伯特显得并不以为意,他看向站在菲利普二世写字台旁的那个人,朝着他点了点头。
与他的主子相比,菲利普二世的国务大臣冈萨洛·佩雷兹阁下的态度就显得和善了许多,他脸上挂着一个酒馆老板面对自己客人时候的那种微笑,朝着罗伯特亲热地打了个招呼。
在书房的另一侧,国王的儿子唐·卡洛斯亲王正自顾自地躲在那里,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匕首在墙上唯一的一张挂毯上划着道道。对于罗伯特的到来,这孩子完全视而不见,而是沉迷在他最喜爱的娱乐活动当中——在挂毯上圣彼得的大腿上用小刀刻出自己的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