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赞男爵看着两艘英格兰战舰缓缓靠向投降了的“阿托卡夫人”号,那艘船上的八万多盎司黄金,白银和珠宝就这样落入了英格兰人的手里。而另外两艘英格兰战舰,正像两只等待着猎物咽气的狼一样,一左一右地朝着自己的座舰靠上来。
“火枪手,弓箭手,准备接舷战!”唐·费尔南德斯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男爵的耳边响起,震得他的耳膜一阵生疼。
所剩无几的火枪手和弓箭手小心翼翼的在被鲜血弄的如同冰面一样湿滑的甲板上挪动着,他们虚应故事地在船舷朝着英格兰人的方向开上一枪或放上一箭,随即就蹲下身来躲在船樯后,似乎是期望这一层薄薄的橡木能够从敌人的炮火里保住他们的性命。
“太远了!你们这群笨蛋,等他们靠近了再开枪!”唐·费尔南德斯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听他说话。一群被吓破胆的士兵就如同一群受了惊的野牛,在他们恢复冷静之前,任何试图恢复秩序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英格兰战舰不断靠近,男爵看到在对方的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操作几架古怪的机器——一根像炮管一样的小管子被放在一个可以自由旋转的回旋架上。那是什么?他心想,看上去像是某种火炮,但如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火光和白烟就从那几根小管子里冒了出来。
巴赞男爵在一阵剧痛中瘫倒在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左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鲜血正从他血肉模糊的左胳膊上冒出来。
他呻吟着看向身边的唐·费尔南德斯,对方的尸体正瞪大了双眼看着蔚蓝如镜的天空,而老军官的胸前原来绣着王家徽章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鲜血正向喷泉一样一股一股地朝外冒着,在老军官的身边聚集成一团血泊,将下面的木甲板浸透成黑色。
英格兰人新装备的用于人员杀伤的霰弹炮展示出了惊人的威力,它发射出的无数钢珠在西班牙宝船的甲板上降下了一场死亡之雨,也粉碎了任何继续抵抗的念头。没过几分钟,白旗就被挂在了“圣埃斯特班”号仅存的前桅杆上。
当夜幕逐渐降临之际,简单包扎了自己伤口的巴赞男爵最后一个离开了已经被搬空的大船,登上了英格兰战舰上放下的最后一班小艇。
他眼含热泪地看着这艘巨舰缓缓下沉,已然千疮百孔的甲板传来骇人的“嘎吱”声,这只垂死的巨鲸正在哀鸣。
它的船头缓缓前倾,那画着巨幅圣母玛利亚像的船尾翘了起来,随即像是被顽劣的孩子一把推倒的积木一样,整艘船从中间散了架。
满身血污的巴赞男爵,在英格兰水手的搀扶下登上了英格兰战舰“金狮”号,他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朝着那个向他走上来的年轻人行了个礼。
“我是西班牙贵族军官路易斯·德·巴赞男爵,西班牙国王的忠诚仆人。”巴赞男爵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我要求见到贵方舰队的指挥官。”
“您就站在他面前。”那年轻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海上航行的人当中少见的白牙,“约翰·霍金斯爵士,原为您效劳。”
“是您打败了我?”巴赞男爵喃喃地说道,“可是您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四岁,男爵阁下。”约翰·霍金斯爵士再次鞠了个躬,“您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倘若我们异地而处,我不觉得我会表现的比您更好。您已经做到了您能做到的一切,我要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可您是怎么找到我的?”男爵好奇地问道。
“您从哈瓦那出航时我就跟上您了。”霍金斯爵士指了指桅杆顶端的瞭望哨,“和贵国不同,我们给瞭望员也配备了望远镜,这样他就可以在你们的视野范围以外对你们进行监视了。”
“望远镜可是很昂贵的装置。”
“然而这笔投资物有所值。”霍金斯爵士指了指甲板上正在整理金银的水手们。
巴赞男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看上去似乎老了二十岁。
“我为您准备好了符合您身份的舱室,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去休息,想必经历了这样的一天,您已经十分疲倦了。”
“我该怎么向陛下交代?”巴赞男爵并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旗舰刚刚所在的地方,那里如今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片,尸体和点点油污。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会为您开具收据的。”霍金斯爵士握了握男爵的手,“我国海军部还会为您出具一份证明,指出您在面对强敌时做了英勇而顽强的抵抗,尽到了自己作为指挥官的责任。”
“你们还开具收据?”男爵的嘴巴大张着,几乎能塞进去一颗炮弹了。
“那当然,我们可不是海盗。”霍金斯爵士耸了耸肩膀,“我们是不列颠国王陛下的私掠船,有陛下颁发的皇家特许状。私掠执照就放在我的船长室里,如果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查阅。”
巴赞男爵感到自己的脑子里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他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表示他需要去休息了,于是一个英格兰水手立即殷勤地带着他下了甲板,领他进入了一间简单却颇为干净的舱室。
男爵虚弱地瘫倒在床上,还没等领他进来的水手关上门就已经睡熟了过去。
第158章 皇帝
一个半月以后,在一个晴朗九月的下午时分,整个西班牙帝国的显贵们都聚集在了马德里的皇家城堡里。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马德里不过是一座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中央的小镇,显赫的西班牙宫廷由瓦拉多利德搬迁至此,也不过是几年时间。随着贵族,官员和他们的仆从的迁入,这座小镇的人口由几年前的五千人迅速膨胀到了如今的一万五千人。而在这个下午,这一万五千人当中的大部分,或者准确地说,除去那些无足轻重之人以外的大部分,都齐聚在城镇中央皇家城堡的大厅里,参加为查理五世皇帝(或者按照他在西班牙的称号——卡洛斯一世国王)所举行的盛大告别仪式。
皇帝退位的消息,是一年以前在布鲁塞尔向尼德兰的议员们正式宣告的。四十年的漫长统治,将年轻而精力充沛的查理·冯·哈布斯堡,变成了一个疲倦的老人,如今他所统治的庞大帝国,对于这位已至暮年的君主而言,已经成为了他所背负的庞大负担。
查理五世皇帝拥有一长串显赫的头衔,这也注定了连他的退位都注定要成为一场漫长的折磨。哈布斯堡的意大利领地,包括米兰和那不勒斯,几年以前就已经被传给了他的继承人菲利普。而在今年的年初,皇帝在布鲁塞尔又将富庶的尼德兰交到了菲利普的手里。
也同样是在布鲁塞尔,皇帝宣告从神圣罗马帝国的帝位上退下,将这个尊贵的头衔,连同哈布斯堡的中欧领地,包括奥地利,波西米亚和已然被奥斯曼土耳其蚕食的只剩下些边边角角的匈牙利王国,一并传给了自己的弟弟斐迪南。新任的斐迪南一世皇帝自从三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了这些土地的实际统治者,因此这份退位诏书与其说是一份礼物,不如说是一次追认罢了。
当春天到来时,皇帝最后一次乘船出海,离开了他长大的布鲁塞尔,回到了西班牙。经历了几个月的漫长仪式,无数的法律文件被签署,西班牙连同她庞大的海外领地,终于被转移到了菲利普王储,也就是如今的菲利普二世国王陛下的手中。
厌倦了政务的皇帝,指定位于埃斯特里马杜拉的约斯特修道院,作为自己的隐居之所。一周前,修道院方面传来消息,这座为前任皇帝和国王准备的世外桃源,已经按照前皇帝陛下的要求布置完毕了,于是一周之后的今天,退位的皇帝将永远地告别宫廷,前往自己选择的退居之所,就像是大象在垂死之前离开自己的种群,静静地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今天下午,皇帝将要出席最后一次宫廷仪式,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而这场仪式的目的,正是为了向这位统治西班牙长达四十年的君主告别。
当门外传来阵阵喧闹声时,房间里的人群就像是接到了某种信号一般,都低下脑袋,转过身朝着大厅的入口处。
在西班牙皇室显要成员的簇拥下,五十六岁的查理五世皇帝身穿黑衣,手里扶着一根细细的拐杖,缓缓步入大厅。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重国事让他那高大的身躯已然弯曲下来,可在那张有着哈布斯堡标志性的大下巴的长脸上,那一对如鹰般的眼睛当中射出的目光依旧锐利。皇帝的头发已然变得花白,然而脸上那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却依旧是年轻人般的漆黑,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在皇帝身后约两步远的地方,新任的菲利普二世国王神情庄重地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活像一个教堂司祭亦步亦趋地跟在主教身后,一边捧着圣体盒子,一边嘟囔着“与你的灵魂同在”。与几年前相比,这位西班牙的新任国王看上去愈发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职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积聚着疲惫的乌云和压力留下的皱纹。
新国王每天工作的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他每个小时都要写一份备忘录,每个月要批复一千两百份请愿书。宫廷的仆人们像辛勤的蜜蜂一般,携带着无数的文件穿梭在宫殿的各个走廊上。朝臣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新主子连吃饭时和就寝前都在批阅着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文件。菲利普二世对一切问题都坚持亲自批复,甚至连宫廷厨师的选用也要由国王亲自审批。
如果菲利普是一位小公务员,那么这样的勤勉显然会为他赢得上司的嘉奖,然而对于一位国王而言,这样的做法不但徒劳无功,而且颇为危险——臣仆们自然会觉得他们已经失去了国王的信任。统治是一门艺术,而在艺术的世界里,勤勉是远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不足的。
与国王并排走着的是他的妻子玛丽·都铎,两个侍女分别扶着这病歪歪的女人的两只胳膊,让她不至于瘫软在地面上。当她从人群中间穿过时,附近的人都清楚地闻到了玛丽王后身上那刺鼻的醋酸嗅盐的气味。
如今的西班牙王后玛丽,与两年前还意气风发的不列颠长公主玛丽,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她依旧戴着与自己母亲同样样式的西班牙兜帽,然而兜帽下的青丝已经尽数变成了白色,如今甚至连在满头白发当中找到一根黑色的头发都困难了。
玛丽王后的双脚仿佛被粘在了地面上一样,她看上去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两个侍女的拖拽下慢慢地向前蹭着,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在地。她脸上的肌肉和脂肪已然彻底消散,余下的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满是褶皱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包裹于头骨之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嘟哝着别人都难以听清的声音,自从两年前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完全是子虚乌有之后,理智就甚少在玛丽公主的身上驻留了。而当她神志正常的时候,她也只会呆呆地坐在窗边,一边念着玫瑰经,一边独自垂泪,就好像是在哀悼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孩子。
在这对夫妻身后,是这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菲利普与第一任妻子的儿子,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唐·卡洛斯。这个十一岁的男孩看上去颇为瘦小,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他的嘴巴不大,而嘴唇又显得很薄,那对有些肿胀的眼睛里露出的目光,如果有人细细观察,已经能看出其中的残忍味道。威尼斯大使曾经称他“丑陋而令人厌恶”,“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锻炼,只喜欢伤害他人”。他最喜爱的活动,就是在花园里将那些不幸落入他的手里的可怜的小动物活活烧焦,而更加过分的一次,是他曾经迫使鞋匠吃掉他不满意的鞋子。亲王的母亲和父亲互为表兄妹,正常人都拥有八个曾祖父母,而卡洛斯王子只有四个,这样的婚姻造就了这个纤弱而充满缺陷的结晶。哈布斯堡家族近亲结婚的惨重恶果,如今已然初露端倪。
这四个奇形怪状的人,构成了这个基督教世界里最显赫的王室家族,当他们走过大厅柱廊投下的巨大阴影时,许多人的心中都泛起某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