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没,韩信汲尽脑汁,十面埋伏,但真正让汉高祖大出掉这一口粗气的,还得多赖灌婴。具体来说,他就等于是“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里面抓住张辉瓒那个指战员,虽然张辉瓒是败在了主席那“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算度下,可要没这几位红军战士抓这一下,这阙词到底不好收尾是不是?
绛﹑灌﹑东阳侯﹑冯敬,这几个人都看贾谊不顺眼,咋办呢?上书踩他呗!
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汉初那时候,长安乃第一大城,关中为天下沃土,人们是不怎么瞧得起关外之人,所以他们首先训场,指贾谊为“雒阳之人”,相当于今天的北京上海人斜眼看看咱们外地人:你小子不就一阿乡吗?你丫那地方尽出民工了,跟你啦啦啥国家大事呀?!
接着说他“年少初学”,那一半也是提醒皇帝:您还年轻,老臣们见的世面多,而且忠心耿耿,您该听谁的,心里要有数啊!
又说他“专欲擅权”这就点得很透了,贾谊他可是要“擅权”啊!您可看清楚啊!
最后说他“纷乱诸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只是顺着“擅权”两字向下说,那也很清楚,他要把什么事都搞乱掉。他们不承认贾谊这是在改革,说他是要搞混乱,不维护安定团结的稳定局面,那是啥意思?自古君王憎乱世,沾上这乱字还有个好吗?
另外,虽然史记中没有记载,但透过其它方面的记录,我们至少还可以看出,贾谊的失势,还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张苍,他的老师。一个是邓通,汉朝有名的佞臣。
张苍时为御史大夫,也不算吓人,但他同时还“掌副丞相”,职权相当于后来的大司空,是“三公”级的高官。就张苍本人来说,是汉早期的重要学者之一,献古文《春秋左氏经》,影响很大,贾谊就曾受学《春秋左氏经》于他,在《求学》篇中,贾谊称许师长为“巨贤”,又有“今夫子之达,佚乎老聃”之句,说得就是他。(因为张苍早年刚好也曾吏柱下,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夫子”比于李耳,就是一种非常得体又巧妙的恭维。)另外,在学术流派上,他也是部分的属于法家,可以算是荀子一脉。
这个人,按说是有真材实料的,但很奇怪,不知道是为了体现执行力,雷厉风行果敢硬朗的贯彻落实汉高重要指示,还是为了体现政治立场,对秦的不配继承周统表示蔑视,他坚决的认为,“汉乃水德之时,河决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他对自己的这个观点非常执着,坚持压制一切反对观点,直到汉文帝执政的第十五年,才由与贾谊执相同观点的公孙臣把他击败,说服汉文帝“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
……那时,贾谊已经辞世三年了。
张苍与贾谊的冲突,还可以说是学术观点的不同,我们对于张苍的指责,最多是他为政治利益而选择学术立场,又引用政治手段来结束学术争论,但对邓通,我完全不愿挤出任何语言为他辩护。
邓通,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位佞臣之一,吮痈疡汁,凝于至亲,是那种想一想都让人恶心的马屁精,而透过那些较为隐晦的记载,更可以刺激出一些较为禁忌的想象……不过,这倒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
关于贾谊与他的矛盾,太史公并没有作出记录,但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却有所记载。
“太中大夫邓通以佞幸吮痈疡汁见爱,凝于至亲,赐以蜀郡铜山,令得铸钱。通私家之富佯于王者。封君又为微行,数幸通家。文帝代服衣厕,袭毡帽,骑骏马,从侍中近臣常侍期门武骑,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果雉刺截。是时待诏贾山谏,以为不宜数从郡国贤良吏出游猎。重令此人负名不称其与。及太中大夫贾谊亦数陈止游猎。是时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谊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博。”
在这里,很明确的把贾谊的失意归罪于邓通,当然,这个我倒也不完全赞成,但至少,我们可以认定他有对贾谊使坏。
重臣、权臣、谏臣、佞臣,奇怪的联盟已经形成,呛贾的合唱正在上演,但,这毕竟是皇权时代,面对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他们只能建议,却不能替代着作出决策。
那么,皇帝呢?他不是器重和信任着贾谊的吗?
很遗憾,他的确是器重和信任着贾谊,但他始终更器重自己,何况……此刻的他,也未必有太多的决心来从绛灌的敌意下保护区区一个太中大夫。
要知道,汉文帝他本身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只是个代王,全靠绛灌他们大翻脸做掉了吕家才当上皇帝,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现在人家来提意见了,这个面子不能说不给就不给啊,再说,他仔细想想,这些人说的有理哎,也的确不能只听贾谊一个乱讲,要是什么都从头整起,一乱了他倒拍拍屁股就走,反正谁来了都要聘参谋,可我这皇帝怎么办啊?!就开始看贾谊不大顺眼,下面,就是“后亦疏之,不用其议”,开始不听他的了。
前面说过,贾谊本身就一参谋,只能提提建议,要是皇帝不听,他等于白扯,虽然位子没变,可影响力就天上人间了,他是一门心思热血报国啊,却突然被整了这么一下子,就开始有点难受。
……不过,难受的还在后面。
虽然失意,但别人看他还是不大放心:这不就皇帝一句话的工夫,今儿不信,明可保不齐啊?再说了,这就算是把贾谊得罪过了,不趁他病要他命的收拾干净,难道还等着他也学前人来玩什么“死灰复燃”吗?
很快的,新的处置下来了: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这个……意义可是相当的不一样。
汉初酬功,封王封侯本来封到发疯,尤其是削平诸异姓王乱后,汉高立白马之盟,大行封建之事,如今去开国三十年,基本上大点地方都有人在那儿当王。
那时王的独立性很强,可以自己有军队,自己收税,自己定境内百官,制度一如长安,相当于一具体而微的小朝廷,但见人低一级,大致相当于省公司、市公司对口部室间的关系。同时,王与王之间的地位本身也不一样,有的地盘大,有盐有铜,肥到流油,有的百姓猛,有马有兵,厉害的很,但也有惨的,基本上就是守着几座连石头都长不胖的穷山,长沙王就是后者,而且堪称后者当中的极品,周围除了山就是水,除了能吃的,什么植物都长,除了不咬人的,什么动物都有,地方上还有瘴气,号称是水恶土毒,史记中以“卑湿”两形容,简直是看看都觉得不大舒服。
(顺便说一下,长沙王本身的这种特质,在长远来看,却反而才真正有利于王者,只是,在之前并没有人发现到这里,还是贾谊以他那种极其敏锐的天才首先捕捉并阐述了这一点,关于此,后面还会写到。)
太傅本身是大官,算是皇帝的老师,可那是指在朝廷里的太傅,象在地方王那里当太傅,本来就已经是见人小一级,而长沙王又是这种极品级的小王,堪称人见人欺、马见马骑,给这样的人打下手,地位当然可想而知。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长沙王,是那时仅剩的一个异姓王。
……异姓王,那曾是汉朝非常重要的一道风景线,也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一道血痕。
汉高、洪武,和另一个人,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三位布衣天子。提三尺剑起于行伍,而终于奄有天下。白手起家的他们,比诸那些在起点处就有家臣有地盘有地位的世家子们,的确有着很大的劣势,没有“名份”或者说“大义”,就更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来换取“忠诚”。当然,这也使他们更加的谦恭和灵活,汉高的招降纳叛、御人之术,在整个历史上来说,都是非常的有名和精彩。
倚人之力在前,便要酬人之恩于后,汉废秦郡县法,复封建之制,那,对这些手握大军的重臣来说,最安心也最自在的,当然是要一块地盘,在自己的小朝廷里南面为王。
问题是,看着这一大群手里有兵的王爷,东一个西一个的卧着,换您……您放心吗?
秦汉之世,上承战国,战国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周天子分封诸王,结果到后来强弱易势,以臣欺君,终于天下糜烂,五霸立而七雄继,硬是把堂堂姬周天子搞成了一碗鸡粥甜点……周鉴未远,汉高雄猜之主,自不会重蹈旧辙,建国之初形势不如人,捏着鼻子忍了,待到山河齐整金瓯光的时候,又岂有不待从头慢慢收拾的道理?
在汉高手里面,先后八立异姓王,下场都怎么样呢?梁王彭越,砍了,齐王韩信,先整成准阴侯,然后砍了,准南王英布,砍了,韩王信,跑了,燕王臧荼,砍了,续立的燕王卢绾,跑了,赵王张耳死得早,可手下强劲啊,先后出来贯高陈狶两任相国,硬是把他儿子调唆反了…统统的身亡国灭,到汉文年间,唯一还战战兢兢活着的,就是咱们这位始立衡山,复徙长沙的小王了。
到这个时候,异姓王简直已经是过街老鼠了,汉高白马之盟明昭天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虽然倒也没人来共击长沙王,可毕竟大气候在这,您今儿还在长沙城里当王,明儿可保不齐就怎么样了。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从这个角度看,让贾谊去长沙,简直就是准备好了让他等着陪老吴家一齐挨刀。从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突然沦落至此,贾谊自然心里很不舒服,他身体又不好,便有些自怨自哀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对此,太史公是这样描述的: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这个适,是当时的用法,其实该写成谪、谴等,就是被贬的意思,这里就是说贾谊听说那儿水土不好,觉得自己到那就活不长了,但因为是被贬去的,所以没什么办法,也只好不高兴。
而之后,便是一个灵魂升华的开始,是一个人从“聪明”变到“伟大”,从一名普通的“失败者”蜕变至千秋以下犹为人追怀的“不死者”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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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
长沙有罗县,县内有汨水。
汨水…只要是中国人,大概都知道这地方。
屈原沉江于斯,自那以后,他便永远活在了中国历史当中。
史记云: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当时,他曾在江边披发行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着风雨大江,他发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的叹息:“举世混浊而我独清,觽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大家都脏,就我一个想要干净,大家都醉,就我一个希望清醒,所以,我被流放至此!
……他清楚的知道,知道自己为何会失败,和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
好心人总是有的,聪明人也总是有的,策舟江畔的一名渔父也懂得劝他: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看见“与世推移”这几个字了吗?日后,它会被改造,叫成“与时推迁”,并成为琅琊王家所信仰的千载家风,这使王家成为天下无双的簪缨世家,帝姓更替,富贵不减,但…这也使王家一直没能得到中国传统文化模式中最高的尊重。
渔父说的很明白:大家既然都脏,你就随波逐流吧!大家既然都醉,你就跟着喝吧!要是铁屋子里真得没空气了,最多一齐闷死呗,何必呢,明明是顶尖儿的人才,却非要让自己沦落成这样呢?!
屈原怎么说呢?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洗完头的人要打打帽子,洗完澡的人要抖抖衣服,谁能够心安理得的把脏东西抹到干净身子上呢?如果生存非要以出卖为代价的话,那我宁可赴流,宁可葬身鱼腹!
随后,便是这天才文学家的最后一篇文字,怀沙之赋。
回首四望,看着他人生中见着的最后景象,他长叹: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