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照早就预料到大家的反应了,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所以在众人劝阻之前就把举报材料提交了上去。他说:已经来不及了,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池照说完实验室里就沉默了,沉默的气氛有些压抑:举报信投出之后再无撤回的可能,而之后的一切后果都要池照承担,也必须承担,社会赋予了公民这项权利,却不会允许我们滥用权利,池照的实名举报递交上去了,于是等待着他的是无尽的谈话。
校领导,科室领导,一层一层的领导过来找池照谈话,了解情况,这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能影响到一个单位或者更多单位的名誉,大家都喜欢简约不喜欢麻烦,于是几乎每个领导找池照谈话都是同一个目的:要劝他放弃举报。
要不然你就道个歉,就说自己想错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我们不往上报了。
小伙子何必这么倔呢,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你们傅教授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
你这就是没有证据的举报,是污蔑,要是到时候查下来没问题的话后果你能承担的起吗?
那些人变着法子来劝池照,软的硬的都使出来了,池照却软硬不吃,校领导恼了,生气时说了气话,说让池照以后都不用来了,说学校里没他这种自我自私的学生,还是因为有傅南岸在上面顶着,也是因为池照打算出国了,这件事最终才没有记在他的档案里,没有给他的未来造成太大的影响。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啊池哥?
池照的事在整个实习生里传开了,有人暗暗赞许他的勇气,也有人不理解他的冲动,陈开济又把池照拉到天台上,晚风汩汩地灌入衣服里,他问池照,你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要去举报啊?
池照站在栏杆旁边,远处的天际是模糊的,他没有回答。
陈开济问他:觉得不公平吗?
又问:咽不下这口气?
再问:或者还有什么隐情?
晚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任凭陈开济怎么问,池照依旧沉默不语。他太沉默了,一声都不吭,当真像是一根筋到了极点根本不管不顾似的,于是陈开济也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无奈:你太冲动了池哥。
你太冲动了。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池照的,他们都不理解池照的决定,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调查组的人还是来了。
来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小伙子。
调查组的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差,就是秉公做事秉公调查吧,还有人安慰了池照几句,夸他勇敢,有毅力,但举报的流程太繁琐了,于是池照的生活更忙了。每天除了实习之外还要随时等着调查组的通知,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事情未定之前一切都是朦胧的,未来是朦胧的天也是朦胧的,仿佛就像是为了应景一般,这几天一直都在下雨,天空蒙上了一层雾,介于白昼和黑夜之间。
池照已经很久没去实验室那边了,一开始是忙,后来是不敢,举报之后他没敢再找过傅南岸,他怕傅教授怪他,也怕傅教授也不理解他。
别人的不理解池照尚且可以忍受,如果连傅南岸都要说他的话那他是真的绷不住了。
但或许是越不敢见就越要碰到吧,与调查组见过面的这天晚上,池照就在走廊里迎面撞上了傅南岸。
看到傅南岸的瞬间池照就慌了,他慌乱的加快脚步想要从傅南岸身边经过,但或许是因为太着急吧,他竟然又撞进了傅南岸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池照?
傅南岸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是池照吗?
就这么被抓着池照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于是他也只能站在原地,声音发涩地喊了句,教授。
正要找你呢。傅南岸说,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带着池照从走廊上到天台,两人站在天台边上,他跟池照说,我们聊聊。
池照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站在房顶,顶楼风大人小,从上往下俯瞰世界时有种一切烦恼都渺小的豁达感,但此时与傅教授站在一起时却不是这样的感觉,这和与陈开济站在一起的感觉还不一样,池照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聊、聊什么?
什么都行。傅南岸说。
自打池照交了举报信之后两个就没再说过话了,傅南岸在微信上联系过池照几次,池照都假装没有看到,而现在傅教授就站在身边,池照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傅南岸先开了口:见过调查组的人了?
话题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尖锐的地方,池照轻轻嗯了声:见过了。
我也见过了,傅南岸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傅南岸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于是池照有些慌张起来:教授您也怪我吗?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傅南岸摇了摇头: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你比我们都要勇敢。
话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傅南岸的话语里确实没有要责怪池照的意思,但他眼底的疲惫是藏不住的,几天没见傅教授似乎又瘦了些,眼角满是乌青,池照的心都沉下去了,他从来没见过傅教授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池照不接傅南岸便也不继续说了,气氛就这么僵着,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顶层的风簌簌刮在脸上,池照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像是心脏上压了块石头,闷闷地发沉,越来越沉,池照几乎无法呼吸了,
天色越来越晚,风也越来越大,冷风钻入衣服里池照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他穿得有点薄了,冷,身上冷心里也冷,池照打了个哆嗦,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低低的咳嗽声抑制不住,终于打破了这沉默已久的寂静,那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傅南岸的手指蜷了又蜷缩,最后搭在池照的肩膀上。
还好吗?
池照摇了摇头,嗓子有点哑了:我没事儿教授。
他的声音太哑了,于是傅南岸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为什么?
池照没有听清:什么?
为什么要举报?傅南岸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的手依旧搭在池照的肩膀上,我不怪你池照,但我能问你句为什么吗?
我知道你的性格,你正直执着但绝不莽撞,你不是不考虑后果的那种人,这件事的利弊你都很清楚,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傅南岸站在池照面前,浅灰色的眸子正对着池照的方向,他的语气很淡,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他问池照:你为什么要举报?
为什么。
有太多人问池照为什么,为什么要执拗地揪着这一件事不放。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项目资金,以后的机会也还多的事;这是一件可能会搭上前程的事,费力又不讨好;最关键是的是这是一件没有证据的事,谁也不知道最终是结果会怎样。
有那么多的艰辛难捱不确定,但池照还是做了,要问为什么
池照抬头,认真地看着傅南岸的眼睛:那天姜明远和您说话我都听见了,您明明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