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长僧人越众而出,念佛道:“檀越说得是。人身难得,有如盲龟值木,怕死也是人情之常,还望檀越留情。”
王维常来慈恩寺,却不大认得他,可见这位僧人在寺中地位不高,不料他却敢挺身而出,面对叛军。
“我们听不懂你那些言语,什么龟、什么木的。”另一个校尉笑道,“唯独听清了‘怕死’两个字。你既怕死,吃了这个,我们就不杀你。”手一扬,将一件物事扔在僧人面前。
那是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炙羊腿。年长僧人脸色变了几变,道:“我们出家修道之人,不能……”
语犹未毕,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空中,如一条白蛇,迅速绕过僧人的脖颈。僧人身体摇晃,摔倒在地,颈侧血如泉涌。他动了动口唇,似欲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想是气管也被切开了的缘故。僧人又挣扎了几下,便即死去。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那名校尉反而笑了一声,在僧人的衣服上擦干了刀头的血滴,收刀入鞘,又捡起羊腿:“既不肯吃,想必不是真正怕死。”他见领头的校尉皱眉,便又笑道:“慈恩寺是皇家寺院,自然和李家的运势大大相关。既然李家的皇帝已经逃出长安了,我们毁了慈恩寺,教李家不能重新成事,大燕的国运更加稳固,这不是很好么?况且,孙将军也说了,入城后可以杀人,可以抢金银宝货。”
“孙将军”三字显然打动了为首的校尉,他微微点头。
兵卒们登时兴奋起来,有人见到在场的居士中有女子,就去拉扯猥亵,还有些兵卒大笑着用刀逼迫小沙弥们,要他们从流厕院担来污物,倒在佛殿里,寺中各处种的牡丹、芍药等名花,也被践踏无数。
王维僵硬地立在中门附近,心中唯一庆幸的是,兵士们至少还没有动阿妍。她还在昏睡之中,抄检居士院的士卒大概是嫌她晦气,放过了她。
这时,有几名兵士缓步走到大雁塔的入口,望着墙上碧纱罩着的墨迹,冷笑道:“我们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唰地一声将碧纱撕下,又随手取过一盆污水,泼在了墙上。
那些墨迹已很有了些年头,但因为一直有碧纱笼罩,犹自鲜明如新,被污水一泼,很快洇成一团,只剩下最右侧的“开元九年进士科”几个字,还勉强可以辨识。
这是开元九年的进士们及第后的题名。在此之后,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渐成风气。进士科极难考,每一科千余名举子,能够登第的多则三四十人,少则不过一二十人,所以一旦考中,便是时人所谓“登了龙门”,有“白衣公卿”之号。因此人们又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认为就算五十岁考中进士,也不算晚。当初年纪尚轻的王维,亦曾因自己年少登第而矜傲。
然而此时,那个年少英俊的他怀着喜悦和骄傲,在春日暖风中快意写下的那一行字,“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已成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