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站起,带着如梦的遗体回了家。
“我已经知道你做的事了。”
办完如梦的丧事,已是一旬之后。
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绸衫,淡紫襦裙,外罩一件锦半臂,妆扮精致。她的身形比从前略丰腴了些,眉目间神气更为温善。她伸手抚了抚鬓角,轻声道:“多年未见,你的容貌竟然从未老去半分。看来当真是什么山精树怪呢。”
我没有废话:“我有人证。你想去万年县衙,我便随你心意。”
崔十五娘悠然道:“谁知你是不是与人勾结,来诬构我。万年县衙也未必如你所愿。”
“你确实未在药肆购买过乌头。但是,当日慈恩寺中有位阿师头部旧疾发作,剧痛几死。小沙弥向掌管药材的阿师讨几味镇痛药物,其中就有乌头。但小沙弥半路突然腹痛,急欲如厕。你侍女正好路过,受他之请,曾为他拿着药物。”
“你待如何?”她冷冷道。
我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你若要告官,我也只好攀扯上王十三郎了。”
我没心情深入理解一个凶手的心态,闻言仍是怔了一怔。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山水田园,逍遥快意。我前些日去蓝田山里,途径他的辋川别业。欹湖、木兰柴、辛夷坞……他凭什么能这样快活?!”
又是因爱生恨的老套剧情吗?我摇摇头:“你出身高贵,生得美,又不缺财帛。我若是你,宁可去找十七八个面首,也胜似堕入魔障。你要知道——”我声音渐低,“他也老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微微恍惚,竟俨然和眼前这个宿敌有了些共鸣。
他在崔希逸军幕中的时候,才只三十几岁。张九龄被贬,他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一路向西,看到塞外的大漠长河时,却仍是神采奕奕,眉间笔底,都有难以言说的激情。
这个女子,也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她只是难以忘怀那个他罢了。
崔十五娘精心保养的脸上,现出一丝疲倦:“我曾想过,纵使他老迈迟缓、天人五衰,我也想要陪伴他。”
她从来都是一副优雅虚伪的面貌,说这句话时,却像个毫无机心的少女。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花枝,又道:“你只当唯有你一人的真心才是真心吗?”
“为了你的真心,你就投毒?”我反问。
她说:“我没想毒杀他。我也不知我当日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我一辈子未曾出嫁。他却先有瑶姊,又……”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我一点不觉得意外。
“我与瑶姊虽然都是崔家女,却只是远亲,很少谋面。八岁那年,就在这慈恩寺旁边的杏园,我见着了他们夫妇两个。他是当年的进士。那一科进士统共十八人,唯有他最年少。我见他为她整理鬓发,杏花落在他的衣襟上。”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在她的述说中重现,如一个飘荡的梦境。
“我学画、读诗、作文……他有了瑶姊,我能做的,无非是让他笑着夸一句‘好画’。瑶姊身故,我为他难过,却也暗暗欢喜。但……他又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