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来听说有轰动一时的反对文化侵略运动。因为离城较远,无心知其底细;如传闻不误,也不外乎开会演讲,及散贴告白,其目的则在反对西洋教士在华办学传教的政策。自然我们不能像许多老成学者,将这些国家大事放给“青年”来办,而等到青年真正去办之后,又因为他们是青年所办,来决定的他的死罪。这种逻辑未免太妙了。
听说有十一二岁小孩也被人家诱去拿旗,所以这反对文化侵略运动一定是不对的。也有人说,读书的时候救国就是自杀,至于读书毕业以后,又须“不谈政治”以自救。这样一来,自幼年以至老死,长处于自杀之间,倘使兢兢自持,自然也可以慎终追远,显祖荣宗,半百岁月度去,不过这样做人,也未免太苦。如果生命这样飘摇,也许不一定自己救得出来。文化侵略不侵略,还在其次。
记得“文化侵略”这名词,大约还是起于去年北方反对中日文化基金委员会时才成的。以前四五年就是反宗教大同盟的运动,现在反对文化侵略的团体,就是此运动直接流布下来的波澜。除去还是演讲及贴告白以外,大概没有看见什么进步。其原因还不外于自救者之急于自杀,及自杀者之未之决心而已。
不过当作一个学理的问题讲,西洋教徒,如抱纯粹的宗旨,以中国国民的利益为前提,只要他们别无野心,也未始不可利用他们的学校,来培养我们的国民。不过所谓“纯粹”二字就不易讲。这样头脑清晰的西洋教育家,也不能说没有;宗旨正当,预备将来归还中国人办的教会大学虽不多。抑或者还有一两个,真受过教育的西洋教士,我在北方也看见过——不过所难者就难在这一点。恐怕厦门这个地方就更有讨论之必要。此地所传的道理与所谓北方看见过的或欧洲道学所讲的比起来,至少可有二百年的时代差别,其教士所办的学校,宗旨纯粹与否也就可想而知。
反对文化侵略这个名词,是很容易引起国人同情。因此附和的人也许有的不甚了然于反对之目的及所持的理由。其实反对耶稣教及反对教会学校是两件事,不能并为一谈。那教之好坏,自有他的评论,是思想的问题,我们不反对人家奉耶教,如果出于本心信仰,也如我们不反对人家奉回教、火妖教、或摩尼教。倘是反对,也不过做学术上的讨论,而且止于讨论。如果我们的同胞一定都要炼丹、扶乩、坐禅、成佛,也只好作罢,至于外国教士办学是政治问题及国家问题。(如有偏重外国历史文学及忽略本国文及国学常识等。)其应反对也如美国人应谈反对某省禁止在学校讲天演,及高而人民应该反对日本在高丽学校禁讲林肯华盛顿事迹。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他们束缚思想的自由,因为他们利用偏颇的教育,来成遂治国的政策。若所要成遂的外国人的政策,其当在反对声讨之列,更不待言。
这问题的危险就是把思想问题及政治问题搅在一团,是容易把反抗列强的政治问题变成反对一切舶来的思想,中了国粹家的遗毒。有人因为反对那教自身而反对耶教学校,已经自蹈压迫思想之弊,更妙的,是再进一层,以为反对教会学校即所以尊孔。孔乃吾家货色,所以必尊,耶系来自西上,所以必排,这种昏瞆思想的青年,大概不会没有,北京所见的就不少。这种的青年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无论耶教与孔教,流布东西,同是民种衰靡民志薄弱之表现,本无尊此抑彼之必要,即使儒者十分香,单以其排外的动机,在思想上我们就以为不足龋若要以此为卫道的战略,恐怕一定卫不来,或者要定然失败的。思想上的排外无论如何是不足为训的。我并不相信大同主义,至少一百年内,至我死之日为止,总还是国家主义的世界,谁不能自卫自强,反抗外人的侵略,只好预备做殖民地的好百姓,但个人意见还是以为政治上只管持国家主义,而思想上及一切美术文学上,要固陋自封,走进牛角尖里的人将来结果也是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