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人变脸,旁边的囚徒却是登时也跟着面色一变,像是极为熟稔一般,协力把他压在了地上。
“莫要发癫!变回去!”
看着这出闹剧,姜星火的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心头不免想到。
“得,合着还是个精神分裂症,诏狱里现在真是什么人物都有了。”
等那个叫‘变脸儿’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脸状态,挎着个脸缩回了角落里,姜星火才得以继续。
经过问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这些前来扫盲的囚徒,每个人的名字和情况。
打头那个干呕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镜子的.嗯,就是拿水银磨铜镜,让模糊的铜镜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叫“变脸儿”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剧从业人员,路边的小乞儿,跟了个捡他的半桶水师父学了两手。
真就只学了两手。
天天练,年年练,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儿,最后也就会变这两下子。
结果就为这两下,因为没人指导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条腿的老头,是个等秤匠,没名字,就叫“邓老秤砣”。
等秤匠,顾名思义,就是市井里负责给大家伙校对秤的,干这行就需要两点,一是手稳,一出手就是知道这秤有没有猫腻;二是信誉,但凡被人看出来一次动了手脚,从此以后就做不得这行了。
便是所谓‘轻重在眼中,权衡在手里,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调的叫张灵,是个街头打探,专司与人闲话,讲些俏皮话、吉利话奉承人,多见于秦淮河以及繁荣的商业性质街坊以前也从事过“卖仗”(卖假药)这种很有前途的行业。
另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捧着块木头发愣的,是个雕銮捏塑的匠人,换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让姜星火听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长年累月的侵蚀,烛光下反而像是一双金手肉佛一般。
还有一个烧窑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和称呼,姜星火心里也有了底。
算上他们啃馍馍和自我介绍的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姜星火依旧没有开讲的打算。
这不由地让抱着刀站在门口旁观的郑和,心头暗暗皱眉。
姜星火,这是打算干什么?
而此时,解缙也沉着脸端着一筐硬馍馍回来了。
眼见着此处教学进度依然为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声,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个个。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狱卒。
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狱卒,谷王谋反案后,诏狱的狱卒换了一圈,他没见过的狱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这个白瘦的狱卒这么没眼力见,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么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无暇细想,姜星火面对这些诏狱扫盲班的学生,问出了第一个正式的问题。
姜星火三根手指头捏着炭笔,在木板子上写了一撇一捺。
他转头问道:“你们认得这个字念什么吗?”
第167章 太阳的恩赐
解缙抬头望去,是个“人”字。
最简单不过的字,在解缙看来,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这套三字经,教会这些囚徒五百个常用字的话,那跟做梦没区别。
识字,靠死记硬背,就凭这些囚徒,两个月是背不会的。
就在囚徒们混杂着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绪中,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个字是人!”
姜星火低头一看,是白脸的那小子,仔细看来看着年岁委实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见有人挑了头,这几个囚徒反而都敢开口了。
“胡说,明明就是八。”
“我觉得念入。”
“明明就念x。”
解缙看着这些人,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讲课难度感到悲哀。
还是干脆就是,幸灾乐祸。
这些文盲不是不会说汉语,说话谁不会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纸面上,都对不上。
千万不要觉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国,这就是最广大普通老百姓的现状。
这些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种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还是大明帝国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说,见识应该是比别的地方的老百姓广博许多的,但他们对于文字,这种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东西,知之甚少。
而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假狱卒,对此也是态度不一。
解缙反倒没有嗤笑,实际上,才高八斗的解缙,优越感只有对不如他的读书人才会产生,对于这种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平民,他觉得这些人还不配让他产生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