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姐妹俩转眼消失了踪迹,只留下枝杈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像一对来去匆匆的丛林幽灵。
董娘茫然道:“天快黑了,她们不进城也不回村,怎么还往林子里去了?”
“她们身上的兽皮都拼成同一种花纹,对这一带也非常熟悉,”芳姐说,“应该是有家人或族人的吧?”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怕如今生活好了,仍有不少族群喜欢游猎、放牧,也不奇怪。
住在林子里的族人?董娘皱眉,习惯性转过头去看阿嫖。
她虽然比阿嫖年长许多,但论及观察细致和应变,远不如对方。
“我有个猜想,”阿嫖翻身上马,“但需要找人验证。”
说罢,她一抖缰绳,率先往城内而去,众人紧随其后。
两刻钟后,阿嫖和董娘就坐在了知州衙门后院,手边还摆了榛子、松子、柿饼、梨片两干两湿四个果盘。
辽宁、辽西和南北汉城四省刚收归大禄朝没几年,处处百废待兴,各级地方衙门也多是新建的,以实用为主,自然不比京中精致。
但对比寒风呼啸的城外,仍可算温柔富贵乡了。
“……来这里验证?”借着吃茶的动作,董娘无奈道。
方才阿嫖直奔最近的州衙,当场亮明身份,然后立刻就被人热情得引进来了。
“不然呢?”阿嫖失笑,“有难题找官府,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难道不比我们乱猜更可靠么?”
临行前父亲就说,出门在外千万不能瞎逞强,也别玩扮猪吃虎那一套,不然反而容易给人家添麻烦。
该摇人就摇人!简单高效!
“话虽如此,”董娘低声道,“可咱们这一趟出来,也不是什么公干,贸然打扰地方官员……是不是不大好?”
她外祖父是首辅董春,阿嫖的父亲乃近几年风头正劲的天子宠臣忠义伯爵,突然到来,恐怕本地知州心里都要打鼓了。
“此事可小可大,”阿嫖才要细说,却见知州夫人亲自带着女儿来了,当即收住话头,起身见礼,“夫人,冒昧登门,实在打扰了……”
果然不出董娘所料,少时寒暄后,这位陈夫人便旁敲侧击打听起她们的来意。
董娘看了阿嫖一眼,意思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嫖笑笑,主动说:“实不相瞒,原本不欲打扰,只是方才无意中在城外看到几个孩子,天黑了偏要往外去,我生怕出事,这才……”
辽宁毕竟不比中原腹地安宁,且不说刚打下来没几年,周围更多深山老林,时不时就能看见野兽,她担心也实属正常。
一听是这事,陈夫人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两位姑娘也实在太见外了些,既到此地便是到家了,合该叫我和老爷略尽地主之谊才是。至于姑娘说的孩子,哎呦,两位真是菩萨心肠,人命关天,若果然有孩童走失,倒是马虎不得,不如我即刻叫人去前头告知老爷,请他派本地同知打发人出城搜救。”
这些日子晚上还很冷呢,城外还常有野兽出没,万一真出了事……
“人员往返繁琐,”阿嫖却顺势站起身来,“不如我们亲自去前头说明,也好将那几个孩子的音容相貌细细描绘,方便查找。”
看这位陈夫人的样子,大约不通政务,若再牵扯到地方同知,反而麻烦。
“这……”陈夫人明显愣了下,见她不似玩笑,马上改口,“只是辛苦姑娘了。”
等闲闺秀,哪儿有冷不丁直接求见地方官员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点儿大就在外行走,也不是寻常女郎,不可以常理度之。
或许,或许阁老或秦侍郎真的有什么密信要给夫君,自然不便假手于人……
然而稍后见到知州王增,阿嫖开口便作惊人之语,“王大人可知城外有一群辽人遗孤?”
董娘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什么,什么遗孤?
接见中央高官子嗣的温和笑意顿时僵在王增脸上,他几乎要本能地辩驳,可一对上那双酷似秦放鹤的眼睛,就莫名有种沮丧。
“大小姐何时来的?”
“今天。”听他这么问,阿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对叫以星月命名的小姐妹身上全是野性,与中原稳定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而且相较汉话,姐姐对契丹语的反应竟更纯熟,结合脚下这片土地几年前的从属,并不难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数年前辽宁成为大禄疆域时,姐姐北星应该也有七、八岁了,辽人素来看重人口,尤其是已经长大的女孩子,轻易不会放弃,除非……她血统不纯,被迁怒。
“我是汉人!”这是北星自己说的,她眉宇间和话语里强烈的怨恨和排斥,阿嫖永世难忘。
以辽宁的气候,七、八岁的小姑娘几乎不可能独立存活,更别提当时可能刚出生的月亮,所以她们大概率还有一群同样遭遇的长辈。
若阿嫖没有猜错,那是一个纯女性的半野生族群,后代皆为辽汉混血。
今天刚来就……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增叹了口气,收敛起对晚辈的敷衍和轻快,不自觉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讲述起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那些人也算不得辽人遗孤……”
昔日辽国势大,经常南下打草谷,劫掠汉人、高丽妇女,逼迫她们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儿,立刻会被辽人抱走,培养成战争机器;若为女孩儿,则沦为下一代生育机器。
而今天阿嫖和董娘她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群后代。
“当初辽人败退,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敛,也有不少女人趁乱逃脱,只是她们身上同时流着本国和辽人的血,处境么,多少有些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