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旨意,”苗瑞捏了捏窗台,转身说:“五品以下可先斩而后奏,陛下为何独独点出来?”
曹萍在意的也恰是此处。
虽说需要放权,可一时之间放得未免有些太大了。
五品意味着什么呢?京中五品就有资格参加年末宫宴了,一州知州,也就是正五品,而他下面的同知、判官,乃至各地知县、主簿等等,都可杀得。
字面上来看,只要苗瑞想,就有权让这一方土地血流成河,成为人间炼狱!
虽说后面紧跟着又补了一个翰林过来监督,但总觉得有古怪。
“这是陛下在提醒我,事情要收着办。要查,但不能查得太深;要立威,却又不能立威太过……”苗瑞冷笑道。
“这……”曹萍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气愤,“可是这样一来,岂非扬汤止沸隔靴瘙痒,何日才能斩草除根啊!”
“此时的确无法斩草除根。”苗瑞叹道。
之前他没过来,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如今细细察看也觉心惊,这南方沿海一带但凡机要部门,竟有六七成与卢芳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些人各有本领,也并非完全尸位素餐,若果然一口气通通抓起来杀了,一时之间却又从哪里找到这么多合适的备用人员填坑?
到时候时局乱起来,反而更耽误事。
曹萍听了,也觉得有理,只是不免扼腕,“多好的机会啊!”
“那倒也未必,先慢慢看着吧,”苗瑞抬手示意他坐下,“陛下幼年曾得卢芳枝教导,有师徒之谊,与卢实勉强也算半个同门,他对卢芳枝的情分远非我等所能想象……”
一旦对某人有情分,那么难免爱屋及乌,所以天元帝本人对卢实也就有着超乎寻常的容忍,容忍他瓜分贡品,容忍他贿赂太后,容忍他自称小阁老……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只是一味的容忍退让吗?未尝不是捧杀。
而卢家父子也确实在日复一日的吹捧渐渐养大野心,竟有些忘了君臣之别,忘了臣子的本分。
一旦过了头,不必天元帝亲自动手,下面自有看不惯的朝臣带头弹劾,那时再杀,便名正言顺了。
这道圣旨就是个讯号,开始清算的讯号。
曹萍点头,深以为然,“唉,话虽如此,道理我也都懂,只是难免有些憋气。”
苗瑞就道:“咱们有什么好憋的,这口气陛下不也都忍了,你我又算什么。”
顿了顿,“只是不知来的这位隋翰林是个怎样的人。”
“大人不是有位六元师侄?”曹萍笑道,“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在翰林院必然相识,不如提前套套交情,以后共事也好办些。”
既然是钦差,想必是陛下心腹,关系搞好一些,或许能从他口中套点私密话也未可知。
万一来日有个什么磕绊,多个人御前美言,也多条路。
“不妥,”谁知苗瑞却摆摆手,当场否决了这个提议,“若他二人果有交情,不说也懂。若无交情,贸然说了反倒显得谄媚,弄巧成拙。”
况且陛下为了制衡,既然派了此人前来,那么与师侄秦放鹤的情分必然寻常,甚至有可能交恶,两边不掐起来也就算了,还指望什么拉关系?
说到秦放鹤,苗瑞的眼中沁出几分真实的笑意,不过马上又郑重起来,“吩咐下去,过几日那隋青竹来了,上下务必谨慎对待,纵然他宽厚温和,尔等也不许掉以轻心,不要太过热络……”
所谓钦差,就是皇帝的耳目,谁能保证他来此地没有第二个目的呢?如果自己这边果然轻举妄动,保不齐转头就是一个“结党营私”。
“是。”曹萍听了,忙起身应下,“只是大人又想从哪里查呢?”
有了旨意,许多事就好办了,之前好些官员咬着不松口,如今见到圣旨,也该死心了吧?
苗瑞略一沉吟,“且不论官官相护,此事干系甚大,闹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们都是场面上混的,岂能不知利害?况且船厂的事五月就发了,如今已是八月,我不信卢实那头没有动作,纵然曾经有线索,只怕现在也没了……”
所以如今的福建官场,便是铁板一块,纵然有圣旨,一脚踢上去,也未必能踢得出什么,空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既然这里不行,那就换个地方,分而破之。
“放出话去,就说本官看过了,此次之所以混乱,乃是林场划分不明、责任不清,以至于相互推诿,”苗瑞草草写了几笔,取了官印来盖,递给曹萍,“故而为永绝后患,本官有意重新划分林场。”
重新划地非同小可,苗瑞虽贵为总督,也需要同本地巡抚商议后再做决断,所以之前一直拖着未能成行。
可如今不同了。
圣旨在手,谁能拦我?
曹萍上前双手接了,听了这话便笑,“大人妙计。”
官场相互勾连,自然不同,可商人们呢?那可就未必了。
商人逐利而生,只要利益足够大,管他什么仁义道德,统统可以靠后。
天底下哪儿有商人会跟银子过不去呢?林场主所依仗的,不就是山林么,有地皮就有银子赚。
奈何那些林场多是祖上传下来的,谁家大谁家小,轻易动不得,但彼此之间绝不可能一点儿摩擦没有。
如今那三家林场原本的掌门人都死了,后面继任的,本就同那些官员略疏远一层,相互之间的联络,也必然不如前任深。
如今突然有了可以重新圈地论长短的机会,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么所谓的信任……摇摇欲坠。
曹萍揣着公文离去,途径外花园时,一阵柔风吹过,惊起漫天花瓣。
有几片落在他肩头,但更多的,都随风起伏,一并打着卷儿飞过墙头,飘飘荡荡,落到不知哪家院子里去了。
风起,风落,花厅中安静对坐的三人齐齐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