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酣情浓时,她或许也会调笑,说她的侄儿长得极肖他年轻时,却比他年轻时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经蓄了须,装作失意地样子说:“青春不在,公主凑活凑活看吧,勿要嫌老爱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马换了一个人。外人议论起来,都会羡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马是全长安闻名的贵族俊才,哪怕卷入谋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马才华相貌也样样拔尖。只因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心甘情愿来做驸马。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银色光辉公平地照向人间。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距离花朝节还有三天,距离女皇的破案期限,还有十六个时辰。
第139章 告密
女皇要在花朝节去曲江游园,要求京兆府在二月十四日之前抓住凶手,保证宫廷仪仗顺利出宫。虽然女皇说的是二月十四,实际上申时三省六部就散衙了,他们至少得在二月十三日申时前抓住凶手,将消息递到刑部。
京兆府所有人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连明华裳都没法偷闲了,她早早来到京兆府,找到行色匆匆的任遥,说:“任姐姐,今日我跟着你们一起去街上搜查。”
任遥和江陵正在商量今日的人手安排,听到她的话,任遥说:“你画出了范围,搜人是羽林军的责任。你安心待在京兆府里,不用受累。”
明华裳说:“抓住凶手最要紧,分什么你的我的。我虽然体力不好,但如今没时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现在确实缺人,任遥见明华裳执意,就没再坚持。她们正在说话,门口进来一行人,江陵看到,用力拍了明华裳一下:“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你二兄来了,你跟着他呗。”
江陵的嗓门毫不遮掩,整个庭院都听到了。那行人走到院子中间,朝他们这边看来,为首的人正是明华章。
明华裳昨夜和明华章不欢而散,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他,连今日出门她都特意绕远,就为了避开他。突然被江陵喊出来,明华裳非常尴尬,拉着任遥就走:“我有事要和任姐姐说,我们先走了。”
她低着头,拉着任遥快步跑出门,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她一样。江陵在背后叫了好几声,诧异地挠头:“躲什么呀?什么事非要避开人说?”
明华章侧眸看向她离开的背影,淡淡收回视线,对江陵说:“劳烦你们多关照她,今日天冷,她畏寒,这个手炉让她带着,不必告诉她是我给的。”
江陵接过,毫不客气地自己抱着,嘟囔道:“你们兄妹俩真奇怪,有什么话不直接说,一个跑到外面,一个让人转交。行了,我记住了。”
明华章薄唇抿着,整个人浅淡的像是黎明时的月光,苍白单薄,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日光吞噬。他对着江陵颔首,认真道:“多谢。”
江陵大咧咧地说了句“客气”,摆着手去追任遥和明华裳了。明华章默默看着那三人的背影,身后的衙役忍不住提醒道:“少尹,京兆尹还在等您。”
明华章回神,掀衣大步向前:“走吧。”
京兆尹作为京兆府的主官,宫殿也在最中间的位置。明华章进店,嗅到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腥味,他暗暗皱眉,看到桌腿下揉着一团帕子,中间似乎有血迹。
京兆尹的咳嗽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京兆尹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说起公事。这个念头只在明华章脑海里过了一圈,马上就被案情压过。
京兆尹问:“期限只剩两天了,凶手有眉目了吗?”
功曹参军说:“还没有,但还有十六个坊没有搜查,羽林军那边搜六个,剩下的我让捕快们加把劲,争取在明日之前将所有坊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