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你。”明华章不紧不慢走到上座,掀衣坐好,从容道,“如果说隗白宣畏罪潜逃还有情可原,那你为什么要助她为孽?”
隗朱砚眼眶流下两行泪,泣不成声说:“我希望她如愿。”
这个理由无疑让所有人都怔了怔。任遥靠在门上,抱着手臂看向前方,江陵越来越听不懂了,悄悄问明华裳:“她什么意思?”
明华裳暗暗叹息。最初听到这桩离奇的木偶闹鬼案时,他们所有人都以恶意度人,罗列出许多种可能的情况。他们唯独漏了一种,若人心是善的呢?
隗墨缘隐瞒尸体情况,不是为了贼喊捉贼;隗朱砚白日见鬼,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花奴行踪诡异,也不是见色起意。
那只是人心最淳朴的善意。她已经过得够苦了,他们都希望她如愿。
隗墨缘看到木偶的那一瞬就猜到隗白宣想假死,可是他没有拆穿,因为他也怜惜这个命运多舛的师妹——也就是他前师伯的女儿。若当年大人们没有动那些龌龊心思,他们本该是青梅竹马。
隗墨缘将身后的下人都打发走,就是怕人发现尸体的端倪。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做,尸体便失踪了。
其实这很好实现,正常人看到死人都会惊慌失措、本能逃跑,隗白宣本人只要藏在工坊里,等外面的人被尸体吓得四散奔逃后,她再将木偶拆成一块一块的,随便扔在木偶堆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消失”。
毕竟,隐藏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放在森林里。阴暗诡异的木偶堆,除了她这个制作者,还有谁敢细看?
之后隗白宣趁混乱跑出工坊,隗家到处都是树丛和空宅,并不难找藏身之地。她借着自己对隗家和木偶的了解,在各个地方放木偶,制造木偶活了的假象。
其中她报复的重点对象——隗朱砚似乎格外容易吓唬,没多久,隗朱砚就精神失常
,疯疯癫癫地说自己看到了鬼。
其实,并不是隗白宣的吓人手段多么高明,而是戏里的人不愿意拆穿罢了。隗墨缘虽然没有告诉隗朱砚实情,但隗朱砚看府内蛛丝马迹,也不难猜出真相。
如果这时候她去和师父举报,那她就能永远解决掉隗白宣这个情敌了。
可是隗朱砚没有。
隗朱砚泪如雨下,捂着脸说:“师父和师兄都不告诉我,其实我能感觉到。师父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她身上时常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淤青。她往我房内放木偶的时候,其实我醒来了。当时我心惊胆战地想,她是不是想给我一刀,但她只是将刀子塞到木偶手里,用木偶的脸对着我。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最大的恶意,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我。所以我就想,如果这是她的愿望,让‘隗白宣’死,活着离开师父的掌控,我愿意让她如愿。”
任遥面露动容,鼻子发酸,悄悄撇开视线。江陵想过许多离奇的、黑暗的可能,怎么都没想到,真实原因竟如此简单。
明华裳看着这一幕,暗暗叹了一声。
隗白宣已经彻底呆住了,怪不得她觉得事情进行得特别顺利,她用木偶以假乱真没人发现,在宅子里装神弄鬼没人发现,藏在空屋里十来天,也没人发现。原来并不是他们蠢,而是他们故意装中计。
隗墨缘本来不肯松口,到这一步也撑不下去了,同样落泪道:“二师妹,我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就是师伯的女儿,可是我不敢说,不敢反抗师父。师父让我娶你,我出于对你的愧疚也没敢拒绝,我还对不起朱砚。”
隗朱砚听后泪如雨下,和隗墨缘抱着哭成一团。隗白宣瘫在地上,已经呆滞了。
“你说,我是谁?”
“师父早年曾在傀儡班唱戏,你是他师兄的女儿,本姓吴,小名绥绥。当年你并不是意外走丢,而是师父嗓子被毒哑后怀恨在心,指使人牙子将你拐走了。”
隗白宣微张嘴,想骂没有立场,想哭却发不出声音。
怪不得她觉得师父对她有一种难言的恶意,怪不得师父明明不喜欢她还要折辱她,原来,恶果早已注定。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她以为自己天生命贱,原来,她也是有家的人吗?
隗白宣终于哭出声,痛苦地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耳边尽是隗白宣痛苦的质问声,明华裳转开眼睛,不忍再看。
一直被关在屋外的花奴终于除去了塞嘴的布团,他早已泪流满面,踉跄着摔过来:“绥绥,对不起。是阿父对不起你!”
屋内哭声暂息,隗白宣震惊地看着花奴,就连隗墨缘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大师伯,你……”
他印象中的师伯吴箜是出名的美男子,当年姿容比师父还要强上三分。师伯一直自视甚高,所以后来被师父超过时,才会那般不甘。
以致于入了魔障,竟然给隗严清的茶水里下药,毒毁了隗严清的嗓子。
隗严清在巅峰处被人打落,身体都没养好就被赶出戏班,寒冬腊月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隗严清因此记恨上了吴箜,想出毒计将吴箜的女儿拐走。
若时间能回溯,一切悲惨的根源,就在于吴箜放任嫉妒之恶,递给师弟的那一碗毒茶。
后来他也遭了自己的报应,他失去了女儿,戏班树倒猢狲散,他在追寻人牙子的途中坠下山坡,被利石划伤了脸。等伤痊愈后,脸上就留下蜈蚣一样的疤痕,再不复曾经的美丽仪容。
隗墨缘听到吴箜的话,仔细去看他的五官脸型,果然辨认出熟悉的影子。他骇然:“师伯,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都说眼见为实,其实眼睛才是最会骗人的,吴箜穿着体面的衣服时,人人都会注意他的姿容仪态;但他变得一脸伤疤、衣着落拓时,根本没人会看他的脸,更不用说辨认他的五官。
也实在可笑,一个和隗严清有着深刻渊源的人,竟然在隗严清手下做了许久的花奴,日日打照面,却无人发觉。
吴箜跪在地上,深深抱着头,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最开始没有动邪心,没有下手害人,那我们现在还在太原唱傀儡戏。戏班子可能红红火火,也可能门庭冷落,但至少我们一家团圆,师弟不用受奔波流离的苦楚,你和绥绥也能安安稳稳长大。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啊,活该我不得往生!”
隗白宣瞪着吴箜,震惊得无法言语。
她向来厌恶这个又老又丑的奴仆,意识到他可能对自己有心思时,更是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
看到他,隗白宣就能想到自己,她肖想大师兄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恶心嘴脸?
可是她假死后需要有人为她遮掩,所以她还是忍着不适找上花奴。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要求更恶心的事情,他只是帮她送来饭,远远看着她吃完,然后就收拾碗筷离开,似乎没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隗白宣想不明白,但这终究是好事。她完全没料到,不,她压根想都不会想,他竟然是她的父亲。
深堂阴暗,树影幢幢,穿堂风如鬼哭呜咽。寂静中,一道优雅散漫的声音打破凝滞:“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不得不打扰一下,他醒了。”
众人齐齐抬头,这才注意到西墙立着一座巨幅屏风,后面隐有人影晃动。只不过这里一直隐没在黑暗中,众人又盯着隗白宣等人,这才没人注意。
谢济川拖着一个黑影走出来,他随意将对方扔在地上,刀尖一挑,就将下方的绳索勾断。
隗严清双手获得自由,立刻抽出嘴里的布团,指着吴箜怒骂道:“吴箜,你还敢来见我!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