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喝道:“吴震,别说了!”
吴震长叹一声,道:“所以昙曜大师是深有悔意,又逢上前几年济南王取下青齐诸州,添了偌许的平齐户为僧祗户,这些人原本无罪,却平白地沦为隶户之流。想必昙曜大师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这并非他的原意,但他也无可奈何。而僧寺越来越多,僧人也越来越多,沙门更如法外之境,不是人人都是高僧,心中无尘亦无俗念,从中牟利的僧人也多了去了。让先帝下定决心灭佛的缘故,是因为看到长安诸寺藏有诸多金银宝物,又有兵器,还有窟室与贵族女子淫乐,恐怕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而到得今时今日,这北地又不知平添了多少寺庙,多了多少僧人!真正虔心向佛的有多少,这真是不好说哪。”
苏连低声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下过诏,凡僧人要离自己寺庙,必得要牒文。但……”
“但收效甚微,是不是?”吴震向昙秀看了一眼,笑道,“就像昙秀你,可谓左右逢源,哪个勋贵府上,不当你是贵客,礼敬有加。”
昙秀淡淡一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
“所以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昙曜大师说,能够清净佛法,重肃清规,昙曜大师是会动心的。”吴震道,“昙曜大师一直替这个人守着秘密,一直到那一天,我去见昙曜大师的时候,昙曜大师才自杀了。”
苏连道:“他是自杀的?”
“毒针极细,他想必一直带在身上。”吴震道,“他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有人给他的。为什么不是毒药?因为毒针更能造成一个他是被人杀害的假象。至于为什么是那一天……说实话,我不清楚。要么便是他自己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要么便是有人对他传了话,让他自裁。”
见苏连想说话,吴震摇了摇手,道:“不要问我是谁对他传这个话的,我就实话实说,廷尉我接手不久,里面必有内应,要一一清查得花不少时日。当然,昙曜大师一死,这案子更陷入僵局,接下来便发生了斛律昭仪被杀一案。看那乐良王脾气,应该不会做出弑母之事,斛律昭仪之死想必还是被杀人灭口,白骨观可能是跟法鸾大师心被剜出的道理一般,凶手是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必深究。至于道明的死,就是我方才说的,廷尉里面有人听命所为。不管道明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死得是不是冤枉,凶手用跟昙曜大师自杀相当的毒针杀他,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昙曜大师是被人所害,而非自杀。”
昙秀道:“那做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与五王入京有关。”吴震道,“乐良王是没打算要谋逆的,说难听点,他这样谋反真是自寻死路,也太草率了些。其实今日在场的人想必心里都一清二楚,乐良王不会是什么主谋,必是有人唆使。只是乐良王性子直率又仗义,哪怕自己家人都被流放,宁可身死都不吐露一星半点,皇上也无可奈何。”
苏连沉吟道:“你是说,杀尉端,然后又因此对法鸾大师、斛律昭仪灭口的人,才是主谋。”
“尉端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事。”吴震道,“他来见那个人,不料却被那个人给灭口了。只是尉端临死前杀了对方的一个手下,血溅石窟,才引出了其后种种。而且那人实在是精明之极,反应又快,同时又利用了这桩事。毕竟灵岩石窟乃是皇家洞窟,凿毁窟中壁画,乃至设计以硝石损毁皇上造像,都能引得流言纷纷,且越烧越沸,对皇上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皇上自己怕是也知道些什么,所以偏偏于这时候宣五王入京,却被那个人好好地利用了一回。这话我不该说,但,这一次,皇上是输了一着,他心里也明白。”
苏连喃喃道:“所以我从没见过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皇上既无杀五王之心,若五王忠于皇上,便仍是皇上的兄弟,也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吴震道,“可如今这么一来,皇上就决不能派五王再回州镇镇守,这一回啊,皇上不生气才怪了。”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既然什么都想到了,还想来问什么呢?”
“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吴震道,“昙曜大师随皇上日久,又经历过法难之变,应该是再清楚不过,天子之心难测。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又向他许诺什么,都可能不会兑现,而昙曜大师既然身死,也是再顾不了身后之事。他凭什么就如此相信那个人,又凭什么为此不惜背叛对他恩情可谓深重的当今天子呢?”
他目注一直一言不发的吉迦夜,道:“大师你与昙曜大师同从凉州而来,又一同译经多年,乃是至交。昙曜大师自不会告诉你幕后之人是谁,但吉迦夜大师多少也该知道昙曜大师的想法。阿修罗菩提子是大师你的,是有意把我们的目光往你身上引。如今便求大师为我解惑,我实在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禅室又静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吉迦夜缓缓地道:“大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必各位都知道,当年太武皇帝灭凉国的时候,国主牧犍虽降,但他的兄弟无讳和安周并没有降。他二人率领余部,占据高昌多年。”
吴震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吉迦夜会提到此事,一时怔住。苏连道:“沮渠安周已在二十多年前被柔然所杀,他建在高昌的凉国也早不复存在。”
“我要说的不是安周兄弟,而是随他们而去的另一个人。”吉迦夜缓缓地道,“他的名字是法进,也是无谶的弟子。无讳在去高昌前,曾问过法进的意思。法进说,去是可以去,但怕那里会有灾荒。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了高昌之后,来了一场极大的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安周起初还开仓发粮,后来就不肯了。法进也不再苦求安周,他瞒着自己的诸多弟子,一个人去了饥民最多的地方。他自杀了,然后让饥民吃他的肉来充饥。”
吴震想开口说话,吉迦夜又道:“当然,他一个人的肉,是吃不饱那么多人的。法进大师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吃我的肉,可以活好几天。但是若我们国王派人来了,那一定会把我的法身带走,你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带走。”
苏连蹙眉,道:“这位法进大师不是有意在挑拨百姓跟官府么?若来人了,一定会出事的。”沉默了片刻,道,“想必这就是法进大师的目的了。本来众百姓跟随沮渠无讳和安周兄弟到高昌都是极苦楚的事,再发生这样的事,必将生起民变,无法收拾。”
“说得是。”吉迦夜道,“于是举国奔赴,号叫相属。安周无奈,只得立即放粮赈灾。此后又将法进大师法身火化,修塔立碑。”
吴震凝视吉迦夜,道:“我明白大师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了。法进大师自杀后,是不会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如他所愿地发展的。安周可能会开仓放粮,也可能不会,甚或以武力镇压都不一定。这跟萨埵王子以身饲虎不是一回事,虎是饿坏了,看到有人肯定会吃。可法进大师并不知道自己以身相殉会不会有结果,但他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哪怕自己此身仅能饱饥民数餐,也无悔意。昙曜大师也一样,他知道自己所求的很可能是决无结果的事,自己很可能就是白死的,但既有一线希望,也会全力以赴。吉迦夜大师,我说得对不对?”
吉迦夜合掌,面露喜色,道:“善哉,善哉!大人是懂了。”
三人只听他口诵谒子,却是昙无谶所译的《涅盘经》。“……佛如优昙花,值遇生信难。遇已种善根,永离饿鬼苦。亦复能损减,阿修罗种类。芥子投针锋,佛出难于是。我以具足檀,度人天生死。佛不染世法,如莲花处水。善断有顶种,永度生死流。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我今所奉食,愿得无上报。一切烦恼结,摧破不坚牢。我今于此处,不求天人身。设使得之者,心亦不甘乐……”
只听吉迦夜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身子一歪,自蒲团上倒了下去。
昙秀怔了半日,自蒲团上拜了下去,跪伏于地。吴震与苏连也一同拜了下去,耳边但闻谒颂梵音,清彻深满,周遍远闻。
“昙秀,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你。”吴震站在山崖边上,望着下面的武川水。昙秀道:“别,吴大人,你千万别再请教了,我是怕了你了,真真双目如炬。”
“这回是真请教。”吴震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你说了一句话,甚么婆薮仙的,那个我是真不知道,敢问是出自何处?”
昙秀倒不提防他问这个,便道:“婆薮仙乃是自外道修来的菩萨。说来倒是巧,也是凉国众沙门在高昌译出来的,《大方等陀罗尼》经里面说得最仔细。”说罢一笑,道,“吴大人若真有兴趣,且随我来。”
他将吴震带到了一个洞窟外面,指着明窗旁边一尊人像,道:“这便是你想问的婆薮仙。他本来是个国王,后来崇信佛法。他不讳杀生,明知杀生必堕地狱,仍然杀了生,堕阿鼻狱。他在地狱之中化诸极苦众生等,发菩提心,终至西方娑婆世界。”
吴震问道:“他为何一定要杀生才能度众生发菩提心?”
昙秀笑笑,道:“吴大人,佛本生故事不是查案子,没那么多因与果。若都像你这般有条有理,追本溯源,非要问个究竟,那故事也就不是故事了。”说罢伸手一指与明窗另一侧与那婆薮仙相对的一尊人像,却是个老者模样,手里拿着一个人头骨。“吴大人认不认得这个?”
吴震摇头,昙秀笑道:“这位是鹿头梵志。据说他只要一摸到死人的头骨,便知其为何而死。吴大人,你不觉得倒有几分像你么?”
吴震不提防昙秀如此说,一时怔住,答不出话来。两眼凝视那老者手中骷髅头,笑道:“这鹿头梵志还有什么故事么?”
“有一回,鹿头梵志与释伽同游至一座墓地,释尊一连指了四个人头骨给他看,他都能说出是男是女,何故而亡,对答如流。”昙秀笑道,“可最后释尊拿了一个比丘头骨给他,鹿头梵志就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于是皈依释伽,终成阿罗汉。”
吴震仰头看那相对的两尊像,半日,笑了一笑,道:“我这辈子都是悟不了的,也是修不了道的。世间不平之事本来已经太多,无论佛家义理还是道家之言,终归虚妄。我是俗人,就还是做些俗事的好。”
昙秀合掌,笑道:“吴大人不是俗人,才是真正了悟的人。”
“昙秀,我倒是还有一句话想问。”吴震抬头凝视头顶上一幅弥勒净土壁画,道,“世间真有弥勒净土么?”
昙秀顺着他眼光望去,一笑道:“吴大人,弥勒净土既有在天上的,也有在人间的。天上的称之为……”
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给打断了。“有何区别?就算有区别,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是问你,有,还是没有?”
昙秀沉默半日,道:“心中有,世间无。”
吴震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心中有,世间无。意思就是,根本就没有,对不对?”又望了昙秀一眼,道,“昙秀,说实话,你这个高僧,照我看来也是假的。不过我奉劝一句,虽不必如昙曜大师那般全始全终,但也……”
昙秀笑道:“但也什么?吴大人话倒是说完哪。”
吴震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恭喜昙秀大师荣升沙门统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这大魏执掌所有沙门的高僧第一人了。”
昙秀合掌躬身,道:“多谢吴大人。”
吴震一路走下去,苏连已上马在等他了,见他过来便道:“你跟昙秀去说了什么?说这么久,再不来我就自己走了。难不成你还跟他论讲佛法?你讲得过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