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城墙颤颤巍巍地探出了一颗满是白发,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头。
城墙上也是几乎没什么响动的,但慢慢的,更多的人都聚集了过来。
年迈的女人,年迈的男人,身高刚刚过了城墙的男孩女孩,唯独不见精壮年轻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都没有穿铠甲,手里拿的有柴刀,菜刀,弹弓,制式不一的竹弓竹箭。
他们都看着陆劲,陆劲他们也抬着头看着他们。
林如昭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钓鱼城有地理优势,足见这是山地,山地便意味着米粮产得少,供不上整座城池。在闭城第三年,城内便已粮绝,为了活下去,他们吃过观音土,扒过树皮,也吃过……人。
后来因为城内的人越来越少,那点粮食终于能过果腹,于是他们也就活了下来。
活得这样满目苍凉,这样悲壮。
林如昭坐在陆劲的马上,不敢去看那一双双的眼。
孩子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天真清澈,反而警惕得像是浴血而活下的狼崽子,老人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浑浊得看不清他们的目光,林如昭闭上眼,却听到他们喃喃的低语将她包围。
“你们怎么才来啊?”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儿子和姑娘是不是就不用死在城墙上了?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小孙子小孙女是不是不用死在被柴火烧沸的鼎炉里了?
林如昭听不下去了,她受不了这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的一切,可是陆劲将她牢牢地锁在身边,她没有办法离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林如昭直到此时,她才慢慢意识到一件事,她之所以被留在了这里,是要借着陆劲的眼去认识他到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金粉银簪,薄绸软缎,没有佳人暖语,醉生梦死,有的只有鲜血和尸骨垒起的绝望。
钓鱼城城门在身后闭合,从现在起,虎师就要和整座城池共生死了。
他们带的口粮本来就有限,而钓鱼城的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原本他们以为这好歹是座城池,又能坚守六年不出,应当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可事实并非如此。
伏真苦笑:“我现在都怀疑他们能守那么久,还是因为鞑靼要屠城闹的。”他看向陆劲,“少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有外头那批战利品,兄弟们吃一个月没问题,但以防万一还是先让我们的人去把谷仓看起来吧。”
陆劲道:“不能再迟了。”
伏真一愣,道:“什么?”
陆劲道:“报信的斥候可出发了?”
白先道:“已出发,按照计划,下午两位老将军就可以发动进攻了。”
陆劲打算放几个活捉的鞑靼蛮子回去,让他们去散虎师的威名。
陆劲道:“鞑靼的汉子都好面子,我们同他们说了偷袭者只有八百人,他们必然不能接受,并且为了掩饰惨败,会极尽宣扬我们的厉害,真假不重要,只要能震慑住他们,让他们龟缩在牙城之内。”
“白先和伏全负责,组织小股游击骑兵,偷袭那些意图出城驰援的鞑靼士兵。”
白先和伏全领命而去,陆劲又命伏真带人换下城墙布防,那里该有真正的军士驻守了。
伏真也走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了陆劲,他站在巨大的布防图面前,久久不曾动一步。只是那逐渐咬紧的牙齿,把颌骨收得很硬。
林如昭知道他现在听不到她的声音,便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陪着他,看他站到了日暮西斜,直到斥候来报,连头堡发起了进攻,陆劲的身影才动了动。
“是吗?这很好。”
那小兵犹豫了下,还是道:“有民众围在将军府前,不肯离去。”
钓鱼城的守将早就死了,后来的守将都是军士自己推选上来的,等军士都没了,就成了几个老人共担职责,现在陆劲来了,这将军府自然就让给了他。
他们围在将军府门口自然只有一个原因,虎师把缴获来的牛羊拖进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
他们很饿,但也知道应该让军士先吃饱,所以不闹事,只是也舍不得离去。
陆劲道:“不分,告诉他们,这些牛羊是省下来,给要打牙城的军士吃的,只要打下了牙城,钓鱼城的商路就可以重新畅通,虎师还会亲自送他们去锦端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小兵应了下来,转身离去。
书房里只剩了陆劲,还有一盏刚点起的油灯。
陆劲在落着灰尘的圈椅上坐下来,他其实很累,也很困,但是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进城来见到的那双双眼。
头疼欲裂。
陆劲连续两日没有睡着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差,人却狂躁无比,想杀人,想见血,想看鞑靼蛮子的脑浆在自己的银枪上爆开。
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休息,可是他不能睡,只要夜阑人静,那些眼又出现在了面前,他想不通之前他怎么会为了出征一事而犹豫不决,于是渐渐的,他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到了他的身上。
好像就是因为他太年轻,作战经历不足,所以钓鱼城需要将他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等死了那么多人,才等到他来。
可就算等到他来,又能如何呢?他没有办法立刻让他们吃上饱饭,他还让他们挨着饿,可是他的兵却顿顿吃得手嘴油亮。
陆劲头疼欲裂,他握起银枪,一跃上马,命伏全留在城内,自己则带着兵去游击了。
鞑靼最擅长的就是骑兵突袭,因此从最开始陆劲就没觉得他们真的会龟缩在牙城里,这也是为何他会派出两支游击骑兵的原因。
果不其然,他趁夜带人埋伏,没过两个时辰,就见一支鞑靼军队从牙城偷偷溜了出来。
这还是被伏全他们打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