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没有偏向大姨,不同意用林余之的心脏去救林唯一。
这有点出乎林唯一的预料,感觉就是……爷爷好像不觉得他的命有多重要。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可能是老年人缺乏科学知识,不懂得器官移植后排异反应的严重性。他们就是想当然地认为,林唯一完全可以移植陌生人的心脏,别去打林余之的主意就行。
总之,林老爷子支持了牛德旺的诉求,拒绝了邹婉和邵骏。
邹婉自然不甘心,一次次地跑去杨山找林老爷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告诉给林海东夫妻。
次数多了,林老爷子就有所动摇,牛德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干脆就提出,由他带着林余之离开杨山,一老一小去外地隐居,让邹婉再也找不到他们。
林老爷子怕牛德旺走了以后,这辈子都会联系不上,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对邹婉说,林唯一随时都可以做心脏移植,找外面的遗体捐赠者就行。如果林唯一必须要移植林余之的心脏,那就要等到他年满十八岁。
到时候,林唯一是个成年人了,林老爷子想把选择权交给他本人——为了活命,要不要换上亲兄弟的心脏?
邹婉一开始不答应,觉得林唯一病情严重,根本等不到成年,不过后来,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牛德旺已经带着林余之连夜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怪不得……林唯一的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想起自己九岁那年,邵院长说他可以进行心脏移植手术,谁知道过了没多久,他又改口了,对邹敏说林唯一年纪太小,身体底子不好,可能接受不了手术的强度,建议再等几年,等林唯一过了青春期再做手术。
爸爸妈妈有没有提出过疑问,林唯一不得而知,只知道,邵骏当时已经很出名,在心脏病领域算是权威,再加上还有一个大姨帮他一唱一和地劝说妈妈,妈妈大概就信了。
后来的几年,林唯一开始遭遇各种奇怪的袭击,十四岁时又被确诊为双重人格,他开始极度排斥做移植手术,一天到晚寻死觅活,成了一个悲观厌世的问题少年。
他想起,十六岁以后,大姨的确经常劝他做移植,他们还吵过架,林唯一用跳楼、割腕、吞药等极端方式与家人抗争,搞得邹敏心力交瘁,都不敢再提这件事。
现在看来,大姨应该是在六年前就找到了林余之,还把他藏了起来。
那牛叔呢?牛叔去了哪儿?还活着吗?
林唯一吃完面条,在房里思考了一会儿,把牛叔的第一篇日记复印下来,折好后揣进裤兜,下楼去找父亲。
林海东在书房办公,林唯一敲门进去,林海东看到儿子来找他,很是惊讶:“唯一,怎么了?”
林唯一反锁上书房门,走到林海东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不打算试探,直接把那几张复印纸递给父亲:“爸,你先看看这个。”
林海东接过纸张,戴上老花镜低头细读,只看了几行,表情就变了。林唯一静静地观察他,没有出声打扰,几分钟后,林海东看完了那篇日记,摘下眼镜抬起头,神色凄怆,那紧绷着的精英气质泻得一干二净,活脱脱就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儿。
书房里,父子对峙,气氛沉默,林海东知道他和妻子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林唯一发现了,心中百感交集,平复呼吸后,沉声问道:“你从哪儿找到的?”
“这个你别管。”林唯一看着父亲的眼睛,“爸,你真的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是。”林海东疲态尽显,手肘支着桌面,双手按着两边太阳穴,抓乱了那一丝不苟的头发,“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大姨去世以后,邵骏告诉我的。”
林唯一愣了一下:“邵院长?”
“对。”林海东点点头,“他这几天去澳洲了,避避风头,我还给他派了几位保镖,你尽量不要去打扰他。”
林唯一不懂:“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去避风头?”
林海东没再隐瞒:“唯一,你听我说,你大姨的死可能不是意外,当时在高速公路上,有人在跟踪她。”
林唯一想了想,问:“跟踪她去虹城……找人?”
“应该是。”林海东又一次点头,攥紧那几张复印纸,问,“原件在你那儿吗?你现在知道多少?”
林唯一说:“知道了百分之八十吧,还有几个疑问,比如,他在哪?”
林海东:“谁?牛德旺?”
林唯一:“不,林余之。”
“林……余之。”林海东眼睛湿了,“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他都有名字。”
林唯一感到奇怪:“他被送去爷爷家时快一岁半了,你们养了他一年多,不给他取名的吗?”
林海东问:“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林唯一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林海东诚恳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孩子出生时……状况就很不好,就是……你看到他,就知道他没法活。我们当时做好了各种保密工作,产科的医生护士都有签保密协议,我们给了他们一笔经济补偿,就是要保证消息不会外传。”
林唯一越听越疑惑:“为什么?有这么严重吗?”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林海东解释给他听,“当时,我和你妈妈因为办企业,在彦城已经算是半个公众人物,我和她的人品你应该知道,在外界的口碑向来还可以。我们还热衷做慈善,有时候会比较高调,结果却生了一个那样的孩子!消息要是传出去,我是还好,你妈妈……人家就算不当着你妈妈的面说什么,背后肯定会对她指指点点。这个事要是被捅到媒体那儿,更加不得了!对公司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我们一直瞒着这件事,连你外婆、舅舅、小姨都不知道,只有你爷爷奶奶和你大姨知道。”
林唯一明白了,这就好比骂人时说对方“你做这么缺德的事,小心生个孩子没屁//眼”。
事实上,生下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只是概率问题,因素也众多,比如遗传、环境、药物、辐射、基因突变……等等等等,但在国人眼里,一对事业成功的夫妻若是生下一个状况不好的孩子,很大概率会被外界议论,甚至会造谣他们是黑心商人,做了太多的缺德事。
“那我也有先天性心脏病啊。”林唯一摸摸鼻子,低声说,“你们怎么不嫌弃我?”
“你和他不一样。”林海东说,“他……唉,反正你总归算是个正常小孩,长得又漂亮,头脑还聪明,再说了,心脏病可以治的嘛。”
因为牛叔和爷爷对林余之的偏爱,林唯一下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嫉妒情绪,还有点儿小受伤,这时听到爸爸的话,他才觉得好受些。
至少,爸爸妈妈爱的是他,不是林余之。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是说林余之。”林唯一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邵院长应该告诉你了吧?”
林海东却摇了摇头:“邵骏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大姨几年前就把他转移到别处去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他,也不敢派太多人,只能派一些信得过的人,目前只能确定他在虹城,可这么大的城市,怎么找?”
林余之也失联了……
林唯一没想到会这样,沉默片刻,问:“爸,如果你找到他,发现他其实不是脑死亡,而是个植物人,能自主呼吸,也能吃饭、喝水,你还忍心取下他的心脏移植给我吗?”
林海东抬起头来,头发依旧凌乱,面容也依旧老态,但那双原本疲惫不堪的眼睛此刻竟变得坚定无比,他注视着林唯一,说:“没有什么忍心不忍心,那是毋庸置疑的!是最正确、最合理的解决办法!唯一,你还没满二十三,正是最美好的年华,你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而他……他真的……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