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的自作主张让他意识到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对谢陵而言,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放下。他之前有意忽略前世的影响和矛盾,现在却不得不正视。
他斩道后尚且不能对云棠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对他有感情的谢陵?
“师尊,你有心事?”
陆行渊没说话,谢陵就练了一页纸,等他放下笔,陆行渊还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眼睛是在看他,却没有焦距,可见心思已经不在这里。
听见谢陵的声音,陆行渊回过神,习惯性道:“没事。”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这话答的太快。他一贯喜欢把事情藏在心底,不管是什么样的麻烦,都是靠自己解决,从来不假借他人之手。这说的好听点是特立独行,说的不好听就是画地为牢。
以前没有可以交流谈心的人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局面不一样了,他还是这个样子,那种排外感就显露出来。
他是真的没事吗?不,他心里装着不少的事,藏着不少的话。
陆行渊的注意力再次落在谢陵身上,迎着谢陵关切的目光,他不禁想,眼前这人是自己认定要陪伴一生的道侣,如果在他面前,他都需要把自己藏起来,又谈何相伴一生?
他们之间需要坦诚,而不是稀里糊涂地在一起,语焉不详地糊弄。
“小狼……”陆行渊开了口,斟酌道:“之前天衍宗为了控制我,让我有弱点,把你当成棋子推到我面前,我为了不受天衍宗制约,对你百般刁难,让你过的很不如意。”
陆行渊一边说一边观察谢陵的神色,见他没有排斥这话,才继续往下道:“我这个师尊当的不好,为什么你还会……倾心于我?”
谢陵收拾桌面的手顿了顿,无意识地收紧手指,力道重的穿透了手上的宣纸,但他浑然不知。他心里盘旋着陆行渊的话,陆行渊又一次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明明他也是身不由己的笼中人,却用羽翼把谢陵牢牢地护着,除了他的苛刻,旁人的刁难威胁还到不了谢陵跟前,就被他尽数挡回去。
他对谢陵不好,可他有轻重,旁人就不一定了。
陆行渊没到皇朝前,谢陵见识过太多的恶意,所以他分辨的出好歹。如果不是后来陆行渊把他推出囚笼的手段太绝,不给他任何的温情,他也不会步步错下去,由爱生恨,越来越偏激。
“我娘是妖族和人族博弈的牺牲品,我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悲剧。可是遇见师尊以后,好像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谢陵平复自己内心的情绪,一点点梳理心里的感情。
一开始他把陆行渊当成救命稻草,那种心态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绝望中生出一点零星的希望。后来在陆行渊的教导下,他的心态逐渐发生改变,他识文断字,明事理,黑暗落寞的世界落进阳光,开出漫山遍野的花。
陆行渊开阔了他的视野,让他在绝境中走出一条路,他越发觉得陆行渊强大,无所不能。他尊他为师,敬重他,崇拜他。
再后来,少年人情窦初开,那些感情渐渐地又是另一番模样。特别是在谢迟的刺|激催化下,他站在陆行渊的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缓缓靠近,轻轻靠在他背上时,他感受道陆行渊背脊的宽阔和安稳,汹涌的情愫一发不可收拾。
他曾茫然无措,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感情不对。
陆行渊是师尊,是长辈,他对长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在要是被旁人知道,肯定要说他大逆不道,欺师犯上。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越是压抑,越是在乎。小到生活习惯,个人喜好,大到衣食住行,情感所向。
他在梦里和人看星星看月亮,多的是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在现实中却不敢直视不敢靠近。
“我在师尊面前总想和谢迟争个高下,不是我善妒,是我想师尊多看看我。”谢陵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心中酸楚,却不愿意被人瞧出来。
陆行渊和谢迟虽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待他却不怎么好,只不过那个时候需要有个人来分担他在谢陵身上的注意力,方便把谢陵藏起来。
为了谢陵,他做哪些违心的事都变得得心应手。
谢陵从前不知,现在却想明白其中蹊跷,陆行渊为他做的远比他看见的多。可他未曾看破这棋局,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陆行渊,从天光之下走回黑暗之地。
眼看谢陵情绪低落,嘴角笑意泛苦,眼底是悲伤之色,陆行渊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他呼吸一窒,便感到细细密密的疼。
这一刻被他算计的谢陵就是被云棠算计的他,他真切的感同身受,甚至明白痛楚从何而来。
他比云棠做的更绝,真相对谢陵而言,犹如凌迟。
陆行渊抬手,隔着眼前的这方桌子,他能触碰的是谢陵的手。毕竟是男子,谢陵的手不像女子那般纤细柔软,反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指甲掐进肉里,在掌心留下月牙痕迹。
陆行渊的接近让他慢慢地松开手,手心出了汗,有些湿润。
他垂着头,耳朵耷拉下来,嗡声道:“我是天衍宗借走的棋子,是束缚师尊的枷锁,我是不是让师尊很为难?”
陆行渊摇头道,他不是因为谢陵是棋子才救他,而是在救了他后才知道他被当成了棋子。
“我真心收你为徒,无关棋局。”陆行渊道:“百年来,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控制,可你还小,我深陷泥潭,不能把你也拖下来。”
谢陵红了眼眶,哑声道:“我之前不敢问师尊的心意,如今却想讨个明白。”
陆行渊手掌收拢,把谢陵的手扣在手心。谢陵的喜欢是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递增,而他的喜欢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把谢陵护在羽翼下,护着护着,就护出了别样的心思。谢陵觉得自己喜欢上师尊是大逆不道,而他觊觎徒弟,就是为长不尊。
他的感情变质远比谢陵晚的多,等他意识到,已经是很久以后。他记得那是一个雨夜,谢陵受了罚,生闷气躲着他,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肯出来。
陆行渊等他睡着了才去看他,他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那是最孤独也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他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睡梦中也委屈极了。
陆行渊心疼,他给他擦眼泪的时候,谢陵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随后整个人就靠过来,他把头埋在他的掌心,像小狗一样乖巧地蹭了蹭,嘴里嘟囔着师尊。
陆行渊有被吓到,以为他醒了,立刻板起脸。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谢陵也没有反应。他并没有醒,只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心生贪恋,就想握在手心。
“我那天晚上就坐在你床边,你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后来大概是知道有人陪着你,你渐渐地放松身体,半夜还踹被子。”提到往事,陆行渊嘴角多了两分笑意:“那张床是你小时候睡的,你躺在上面,显得拘束,脚不能伸直,就往床边上靠。我给你盖被子的时候,发现被子也短了一截。”
谢陵的手这会儿就在陆行渊手心,和陆行渊说的是那么的相似,他的脸有些烫,想抽回手,但陆行渊握得紧。
“我一直当你还是孩子,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你长大了,你小时候的床,小时候的衣服,小时候的被褥已经不适合你,就像哄小孩子的那一套不能再哄你一样。”
陆行渊顿了顿,道:“你长大了,可囚笼还是只有那么一点,你得走到外面去。或许外面的世界没有我,但是有自由。”
谢陵呼吸一滞,这句话是那么沉重,仿佛是一块巨石噗通一声掉进湖底,砸出水花,声响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