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修终于抬起眼,直视着连宝福,眸光在他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后,当着他的面,走过去弯身将那帕子捡起,一面细心叠着,一面淡淡道:“父亲若当真不想我与她牵扯,为何还要让我护她?”
“好啊你!”连宝福压声责骂道,“我让你护她,可没让你纵着她,更没让你帮她!”
连修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将叠好的帕子重新放回身上,平静地望着他道:“是这样么?”
他慢慢走回案几,一面将名册放回盒中,一面继续淡淡地说着,“父亲亲口说过,那个人将她教极好,那父亲会不知道让我护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连宝福挑眉问道:“你此言何意?”
连修继续收拾着案几,语气异常冷静地回答道:“父亲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父亲也知道,我最终会如此……”
连修一早就知道,可始终没有和连宝福这样坦白地说过这些,今日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勇气,在看到那个空落落的位置时,他眸底的暗沉隐隐多出一丝光亮。
从他入皇城的第一日起,连宝福便与他说过,在这座皇城中,他不必争抢,不必出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因为他是连宝福的儿子,只要连宝福在一日,这皇城中便无人敢轻易动他,他会是他最好的庇护。
他只需要在这内侍省里恪尽职守,莫要出大乱子,待熬到年纪后,他便会带着他离开皇城,后半生他们父子二人自可衣食无忧。
可当宋楚灵拿着惠英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刻起,当连宝福将玉佩丢到他手中,让他护着她时,所谓的安稳便不复存在了。
“父亲,与其说你是在劝阻我,倒不如说……”连修停下手中动作,他直起身面向立于薄窗前的连宝福道,“不如说,你是在等我,等我心甘情愿的去帮宋楚灵,对么?”
如果当初连宝福直接让他去帮宋楚灵,也许他会不情愿,甚至日后卷入风暴中时,他还会对他心生怨怼,可如今,当他已经主动走进漩涡中时,连宝福再来劝诫一二,届时的连修不仅不会埋怨,且还会觉得是他辜负了父亲,他对父亲有所亏欠。
连修将话说得已经十分明了,连宝福若当真有这个意思,不会听不出来。
果真,当他听完连修所说之后,他不怒反笑,脸上的愠色一扫而去,他望着连修,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亏是我连宝福的儿子,能将一切看得这般透彻,那为父问你,你既已知晓为父目的,为何还会如此做,是出于孝道,还是……”
连宝福深看着他,没有将话说完。
连修垂眸,拿起案几上那把黄铜镇尺,将它摆放的整整齐齐,道:“是心甘情愿。”
连宝福那双布着褶皱的眉眼,望着眼前仿佛一夕间倏然长大的儿郎,年轻时的自己与这道身影来回交替,最终,他低笑着收回目光,声音沉缓地叹了一声,道:“皇城要起风了。”
宋楚灵与连修分开后,踏出内侍省前厅的那刻起,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她走在初春明媚的日光下,脸上依旧是那股娇憨的神色。
她来到太医院,将晋王的令牌拿给守门的宫人看,那宫人一看到令牌,赶忙就将她请了进去。
按照规矩,主子身边得脸的宫人,若是染疾,是能够请来太医院的医士来帮忙瞧病的。
再加上她有晋王的令牌,太医院的宫人见到她时便更加客气。
太医院四处都飘着草药的味道,宋楚灵来到一间小房屋,房里陈设简单,靠近窗边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那桌上还有号脉用的脉忱,在另一边,有个矮案几,上面搁着笔墨。
宋楚灵坐在椅上等待的时候,一个小宫人进来给她添了壶热茶,要帮她倒时,宋楚灵笑着摆了摆手,“你去忙吧,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小宫人也朝她笑了笑,退了出去。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脚步声,宋楚灵知应当是医士来了,她起身过去相迎,却没想薄帘掀开时,竟会是贺白。
宋楚灵愣了一瞬,便立刻朝贺白行礼道:“院判大人。”
贺白朝她微微颔首,来到桌旁坐下,跟在贺白身后的宫人也来到矮案几后,跪坐在蒲团上,提笔准备记录。
只有宋楚灵还立在原处,一双小手在身前揉着衣角,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奴婢身份低微,怎、怎么能让院判大人来看诊呢?”
贺白的神情几乎瞧不出半分院判的气势,他望着宋楚灵,语气平和道:“我本就是负责坤宁宫与宁寿宫的,既是见了王爷的令牌,自然是得出面问诊的。”
“那、那便麻烦大人了。”宋楚灵有些局促的来到贺白面前,缓缓坐下,撩开衣袖,将白皙的手腕搁在脉忱上。
贺白拿出一条轻薄的丝帕,搭在宋楚灵手腕上。
在后宫中,寻常宫婢能被医士看诊,便已感恩戴德,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肌肤触碰,又不是后宫的妃嫔,需要避讳一二。
所以在看到这一幕时,宋楚灵难免会有些讶然。
贺白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一面借着窗外的光亮,细细打量宋楚灵,一面替她号脉。
宋楚灵起初不敢抬眼,只是盯着桌面看,待过了半晌,不见贺白开口,便有些不安地悄悄抬起眼皮,去看贺白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可、可是我哪里不大好了?”
贺白望着宋楚灵,温声宽慰道:“不要怕,再等片刻。”
此言一出,一旁准备记录的宫人笔杆一顿,不由带着几分惊讶地朝贺白看去。
第三十六章
小宫人觉得奇怪是应该的,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贺白与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在一起说话时, 也不如发放才那句宽慰宋楚灵的语气温和。
宋楚灵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弯起, 便没有再说话,继续耐心的等候,只是心中不由细细琢磨起来。
她今日与连修不光是说了七年前的事, 连同贺白与李砚的事, 连修也一并查出说予了她。
贺白十八岁入宫时便已是医士, 只一年的工夫便升为吏目, 随后步步高登,如今刚至三十,便已是太医院院判, 要知道与他同样为院判的另一位太医, 已年过六旬了。
从医术上来看, 他的确堪当此任,可古怪之处便是, 他自从考升吏目以后,便再一直住在太医院的宿房内, 几乎很少回贺府, 整日不是看诊, 便是看书, 除了会和同僚商讨与医术相关的事情外, 基本不会闲聊。
长期以往,太医院中人人皆道, 贺白虽说医术高明,却是个性子极其冷淡之人。
几年前贺家也给贺白说过亲事,贺白也是应下了的,却不知为何,两人见过一面后,那家姑娘便说什么也不肯应下,再往后又说过几个,可到底还是没有成事。
如此折腾了好些年,最后贺家彻底不管了,任由贺白宿在太医院里。
私下里有人问过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贺院使只是无奈地摆手道:“他这个人呀,就钻在医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