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阖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
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在贺兰敏有生之年不动贺兰氏。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在宣室殿内写完,便砸了笔墨。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
终于隐约闻天子话,“那你几时归?”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
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
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
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在未央宫中,坐在御座上。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出他鬓角银丝。
他也开始生出白发,他们还有多少光阴!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薨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
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
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
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
“你看,一语成谶。”
“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在马车中看着已经端坐身子、不再回头的人,听她前头话,如是说。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
阿梧摇首,“不必了。”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宫中行走,不会对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认确实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给了贺兰敕。您不是问了数回我为何要这般,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诉您,我不是为了储君位。我只是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当真爱我!”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发不像样。而你和阿翁弃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顾我,但却又责任在胸,与人和善,仁德爱民。偏你们和祖母两处对立,我在中间被拉扯,实在辨不清你们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在这场谋逆中,就此结束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脱。若是你们爱我,救我于新生,我便从头开始。”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癫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觉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个被您蛊惑弃我远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许您余生伴我,已经无需再多言……”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在这重重话语中回神,却见得少年早已唤停车驾,撑着车壁,正在一点点挪下车。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在她面前,“我以极蠢笨的路数,终于辨明双亲之心。这后头该受的罚,该付出的代价,便该独自担下。再不能让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骂得对,阿翁阿母多年伤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面目再让你们分离,独占阿母!”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
齐桓此去,十年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