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道:“那很好啊,侍御为何不如实禀明陛下呢?”
谈万京道:“因为我担心,小冯翊王走出骠骑航后,会伺机报复我……”
温迎听完,不由笑起来,“侍御多虑了,小冯翊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这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只要你向陛下禀明,前事便尽销了。你放心,我自会在你与小冯翊王之间调停,侍御耿介,不曾捏造罪证落井下石,我料小冯翊王非但不会恨你,反倒会赞许你的刚正不阿。”
谈万京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但愿我此刻回头,不算太晚。”
事情说定了,皆大欢喜,等到圣上强撑病体视朝的那一日,谈万京将笏板放在一旁,就地跪了下来,俯首道:“臣启陛下,臣与校事府领命彻查小冯翊王谋反一案,到今日只查得一些零碎证据,不能指认小冯翊王有不臣之心。小冯翊王清廉自洁,恪守本分,并无谋反之意,臣随意听信匿名奏报,是臣失职,请陛下严惩。”
御座上的圣上呢,此刻心里只剩一片荒寒,他不是迟钝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这些臣僚的想法。自己身体不济,江山总有易主的一日,若是等得及,日后可以将小冯翊王的儿子过继为嗣子,但若是等不及,二十岁的小冯翊王不正是传承宗祧的上佳人选吗,何必舍近求远,等他生儿子。
好生绝望啊,原来即便贵为帝王,也有被人放弃的一日。
圣上紧紧扣住了龙椅的扶手,狰狞的龙首压在他掌心,一片沟壑纵横。
不能大怒,要以身体为重,并且趁着现在还有台阶可下,尚可以保全体面,留待来日再行收拢大权。
徐徐长出一口气,圣上平了心绪道:“既然小冯翊王无罪,就不该再扣押了,这段日子让他受了委屈,请同平章事替朕将他接出航院,好生安抚。”说着视线又调转向谈万京,“侍御史,未曾查明真相便当朝弹劾,扰乱朕之视听,理当重罚……”
但温迎很快出列长揖下去,“谈侍御一心为社稷,虽有不查,但秉公办案,并未将错就错捏造事实,请陛下宽宥。”
圣上见有人求情,也不再深究了,“那就罚俸一年,责令悔过吧。”
谈万京深深泥首下去,高声道:“臣领罚,谢陛下隆恩。”
事已至此,圣上乏力地摆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吧。”说着自顾自站起身,在谒者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往后殿去了。
众臣揖手恭送,待直起身时,连日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
温迎奉旨,上骠骑航迎接小冯翊王,进门的时候见他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正在院子的空地上横平竖直地划线。
连日的囚禁,让他清瘦了不少,春日的风吹动他的衣衫,拢在身上飘飘地,有人不胜衣之感。
温迎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好好的少年郎,还未正经入世,便承受了这些痛苦。脚步慢慢走向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抬起眼,还是那样一双碧清的眼眸、澄澈的眼神,有些意外地望过来,含笑道:“温公如何来了?”
温迎点了点头,“大王,我来接你出去。”
可他蹙了下眉道:“陛下命我在这里思过。”
温迎说:“侍御史并未查得大王罪证,陛下下令撤销圈禁,让大王回家。”
他听了,脸上没有喜色,极慢地反应了半晌才道:“谢过陛下了。”
他心里必定有彷徨,也有恨,不能深究。温迎低头看泥土上的划痕,一道道宽窄深浅均匀,不解道:“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他垂眼笑了笑,“先前不知要在这里关多久,打算开垦菜园,种些蔬果自给自足。”
这样恬淡的性情,让人想起了先吴王,总是不争不抢独善其身,到最后却没有落得一个好结局。如今这小冯翊王又是如此,如果再不仔细周全,只怕昔日的惨祸又要重演,因此愈发鉴定了温迎保全他的决心。
勉强浮起一个笑,温迎道:“大王不必开垦菜园了,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就送大王回府。”
谁知他并没有挪步,反倒很踟蹰的样子,心有余悸道:“其实不出去,反倒更好。我怕到了外面,过不了几日又被送进来,这样一浮一沉,着实让人惊惧。”
温迎说不会了,“既然查无实证,这件事便不会再提。大王毕竟是大宗血胤,怎么能三翻四次被人无端圈禁。”
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来,“我孤身在建康,今日不知明日事,难免有些自苦了,还望温公不要见笑。”
温迎尽力安抚他,“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大王高洁,就算一时走了窄路,偏身而过,前途总会坦荡起来的。”
他说好,手里的树枝没有随便丢弃,找了个墙角靠着,对温迎道:“请温公稍待。”说罢回身进了小屋内。
温迎抄着两手站在日光下,今日天气晴朗,似乎一切都在向好,慢慢也让人燃起了希望。
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出来,随身还拎这一个小包袱,大概这就是他这几日全部的家当了。
多无辜可怜的孩子!温迎暗暗想,抬起手向外比了比,“大王请。”
好在这几日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从航院走出去,他放眼望了望远处的花草景致,眉眼间重又意气风发起来,客套道:“今日有劳温公了,特意来这里接我。”
温迎笑道:“恭喜大王洗清冤屈,今日且回去歇着,过两日得了机会,再邀大王饮酒。”
他道好,向他拱起了手。
待登上马车,车辇跑动起来,他才吩咐赶车的兵卒:“不回王府,送我去南尹桥巷。”
兵卒应了声是,驾着车一路往北行进,不多时便穿过清溪大桥,到了南尹桥巷口。
往巷内拐,不远处就是南弦的新宅。他探在窗口望着,一点点近了,心里忍不住急跳起来。多日不见……总有二十来日了吧,像隔着生死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见了他,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马车停住了,他从车上下来,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向宅门前。那眼尖的门房一眼就看见他,高声向内通传:“大王回来了!快快快,快去禀报大娘子,大王回来了!”
一面呼号着,一面赶紧上前搀扶,当然等闲是搀不起来的,必要等到大娘子来了,看见了大王的惨状,才能顺利把人扶进门。
这个消息简直像开了锅,立刻在宅院内沸腾起来。南弦这时正接诊,听了消息连交代一声都来不及,扔下病患便跑了出去。
出门一看,他跌倒在地上,那玄色的衣角沾染了泥土,模样很是狼狈。她心里顿时酸涩起来,忙上前与仆妇一同搀起他,径直把他搀进了她的卧房。
把人安顿好,盖上了锦被,这才想起仔细端详。二十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有些发白,连眼睛都没有了神采。南弦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锥心心疼一个人的时候,面对他,那种情绪复杂到难以说清,嗫嚅了片刻,最后只问:“他们放你出来了?”
他有些昏昏地,“嗯”了声道:“罪证不足。”
他看起来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动了,南弦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你好生休息,允慈给你熬人参鸡汤去了,等你睡醒了,着实补上一补。”
她转身要离开,发现衣袖被他牵住了,他说:“你去哪里?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