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邃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抿了下嘴唇道:“宴席设在茶陵楼了。”
南弦讶然,“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直去茶陵楼就行了。”
这番话换来神域深长的凝视,“我以为你答应来观礼,不单是为了吃席。”见她嗫嚅了下,他调转视线望向园中,园子的尽头,是养父以前居住的画楼。
“我弱冠,祭拜了亲生的爷娘,不能祭拜阿翁,所以托了几位还算亲近的族亲替我招呼宾客,自己就先回来了。你要吃宴席么,我已经让人准备了,就我们两人清净对饮,比和那些糟乱之人同席强。”他说罢,抬手比了比,“随我来吧。”
南弦也不便多言,毕竟今天是人家的大日子,怎么安排人家说了算。
他将她引进一间玲珑的暖房里,房舍不大,摆着小桌点着温炉,布置得十分雅致。朝南的一排槛窗微微开启一道缝,不至于让屋内空气因过热而浑浊。
他请她坐下,也不用人来侍奉,亲自替她斟了酒。近来刚酿成的步司小槽,入口清冽甘爽,佐以冬日滚滚的锅子,正好用来解腻。
南弦低头看着酒盏,那酒显出琥珀一样的色泽,他向她举杯,她平时也能喝一些,便与他碰了碰杯,浅浅抿了一口。
他含笑问她:“如何?喝得惯吗?”
南弦品砸了下,“有后劲,浅尝辄止,不能多喝。”
他转动了下杯中的残酒,笑道:“你们女郎酒量小,我喝来倒还不错。”说着抬眼望向她,“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你饮酒,你不会因没吃上大宴而怨怪我吧?”
南弦说哪能呢,“宴席上人多眼杂,我只是个小小医女,与大王来往过于密切,难免引人猜疑,这样挺好的。”
他垂眼“嗯”了声,“二十年前的今日我母亲生下我,那是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二十年后只剩我一个人了,虽然身处繁华中,也不觉得热闹,心里一直枯寂着,找到你,请你陪我饮一杯酒,才觉得人间值得。”
自己身上担负着这么重的寄托,让南弦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他举杯,“我敬你。敬你今日弱冠,将来鹏程万里,重振门楣。”
他道了谢,将酒饮尽了,给她布菜,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道:“尝一尝,这是府里铛头特意做的杏酪羊,肥而不腻。”
大多时候隔着一个灶头,一样的佐料一样的手法,都做不出一样的味道来。南弦试了一下,王府的厨子果真是好,不由大加赞赏。
神域见她吃得称心便很欢喜,“以后常来吧,我府里铛头还有很多拿手的菜色,让他一样一样做给你吃。”
南弦点了点头,灯下眉眼弯弯,少了平时的冷静和锐气,多了别致的婉约秀美。
这张脸,真是百看不腻,今日她穿了件檀色的衣裳,一簇簇火焰纹齐整排列着,算是她的衣着中比较鲜艳的颜色了。定是因为恭贺他弱冠,才打扮得喜庆一些的,他心里其实很感激她,但有些话说多了便不珍贵了,只好提起酒壶为她斟酒,殷勤请她多饮两杯。
砰地一声,忽来一串火树银花攀上高空,映照在窗纸上,南弦起身推开了窗,喃喃道:“城中谁家放烟花……像是东府城方向。”
神域坐着没动,慢慢饮尽了杯盏里的酒,“今日是中都侯幼子的生辰,真巧,和我同一天。”
南弦回头看他,他脸上神情淡漠,想必心里很不愉快吧!她忙把窗户关起来,解围岔开了话题,“今日好冷啊,这窗开不得了。”
他见状,反倒笑了,“你是怕我不高兴吗?小小稚子的生辰,东府城内大肆庆祝,神钺分明是在占我便宜,向世人昭告,今日是他儿子的生日。”
南弦明明不善言谈,但还是努力宽解他,“世上同天生日的人多了,只是巧合罢了。中都侯越是大肆张扬,越让人觉得他小人之心,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赢了一半。”
神域照常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起先是垂着眼睫,后来是垂着头。大概微醺了吧,一手支起了下颚,慢慢调转视线望向槛窗,又是一阵声势浩大的动静,把黑夜映照得白昼一般。他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今晚的烟花放得好,连我都沾光了。只是得意之时莫猖狂,两岁小儿的生辰办得惊天动地,不知宫里的陛下和皇后作何想。”
权谋那一套,南弦不太懂,也不愿意去懂,只觉那是个泥沼,一脚踏进去就出不来了。她宁愿去研究一下菜色的做法,清酒是经过几道工序加工而成的,到底喝多少才会醉。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见对面的人抬手扯了下交领,露出洁白的一段颈项。酒在口中,吞咽下去,喉结便滑动一下,看得南弦心头一跳,忙移开了视线。
他撑着桌子起身,一面问:“喝了冷酒,还能吹冷风吗?”
南弦想阻止,但他已经打开了窗,回头笑道:“透透气吧,不知怎么回事,这屋子让我心慌。”然后重新坐回桌前,提起酒壶问,“你怎么不喝,只管看着我?”
南弦心道你到底是什么酒量,这才几杯下肚,怎么好像要醉了。
但今日是人家成人的日子,不能打击他的自信,便道:“我稍稍喝一点,不能喝多,一会儿还要赶路。”
谁知他冲口而出,“不如今晚别回去了吧,我让人收拾出一间卧房来,以后供你小住。”
他是借酒盖脸开玩笑的,但南弦有些不悦,蹙眉道:“你是醉了吗,同我没大没小胡说八道。”
试探失败,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哪是三言两语就能留住的人。
“对不住,”他认错很快,“这酒上头,不能喝了,喝多了怕说话不留心,惹你生气。”
南弦也不是当真和他计较,这样的日子他苦恼,也是人之常情。她只有好言安慰他,“过了今日,你就是大人了,男人大丈夫不需要父母庇佑,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听了,果真沉淀下来,一指将酒盏隔开,忽然问起:“陛下的癃闭之症,你打算如何诊治?我听谒者丞说,龙体症状大有改善,全是你的功劳。”
南弦道:“只是暂时有了点起色,我昨日已经向圣上回禀了,以他的脉象看,癃闭只是其中一个症状,还有诸如精寒、气衰、痰多,相火盛,这四病他都占全了,要想治愈,得一样一样慢慢来。”
他沉吟了下问:“癃闭缓解之后,最首要的问题可是风湿痹症?”
所以他对圣上的身体了如指掌,即便她不说,从别的渠道,他也有办法探得。
南弦颔首,“他的痹症很严重,黄院使不肯用猛药,也不敢随意下针,单用蠲痹汤益气活血,这种治法只能维持现状,治不坏也不能痊愈。”
原本以为她分析病情,他至多听个大概,譬如蠲痹汤,也只是字面上理解而已。岂料片刻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她对他的了解,原来仅仅只是皮毛而已。
“秦艽、桑枝 、海风藤……这些药材中规中矩,陛下的病症用这样的方子,不够。”他一字一句曼声道,“我记得有一味药,叫防己,其四气属寒,五味属苦,有祛风除湿、利水消肿的功效,对吗?”
南弦愣住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也懂医术?”
他淡然笑了笑,“不是懂医术,只是查过有关风湿癃闭的文献而已。”
反正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关于这防己,她还是觉得应当慎重待之。
“医书上说过,汉防己主水气,广防己主风气,两种药材虽所属不同,但其功效作用相同……这话,其实不真。我阿翁与阿娘祖上都研习医术,我外祖父那一辈就提出‘广防己当防’一说,但当时被患坊及药材商联合压制,险些连命都丢了,后来就不敢随意提及了。于我来说,这两种药材既然存疑,就不能轻易开方子。如今市面上多以广防己为主,汉防己欠收,几乎找不见了,若是用防己为陛下医治,万一出了岔子,应当如何是好?”
但这话说到一半时,心里隐约浮起了不好的猜测。她朝神域望过去,疑惑他为什么忽然提及防己,这味药材的歧义之处,难道他早就知道了吗?
对面的人神色如常,一身玄色的衣裳,将他的眉眼衬托得更加沉稳,明明是年轻的容貌,竟有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