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又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神域问:“他这样明目张胆,不怕得罪向识谙吗?”
南弦黯然,原本上阳倒还有些避讳,但自从允慈说漏了嘴,让他得知识谙已经与她说明白了,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示好,不止一次靦着脸对她说,识谙没眼光,他有眼光,他已经准备向家中父母禀报,打算上她家下聘了。
当然,那也只是虚张声势,试探她而已,她不松口,他不敢这么干。
南弦呢,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两家就算有旧交,不表示门当户对。况且自己看待上阳,就像看待允慈一样,他的大呼小叫她从来过耳不入,更没想过会与他怎么样。
原本她不喜欢说起自己的私事,如今既然已经死了心,便不希望旁人再误解她和识谙了,便道:“我与我阿兄,要做一辈子的兄妹,我们都商量好了。”
神域闻言,心头浮起了一点不明所以的欣喜。
稳住嗓音,他状似遗憾地曼应了声,“哦……如此也好,良缘易寻,手足之情难得。其实你与向识谙若真结成夫妻,未必是好事,即便成婚之初尚好,时候长了也会有隔阂的。”
他像个算命的术士,老气横秋地批断着别人的命格。南弦笑了笑,“小时候我阿娘为我们合过八字,明明是家门余庆,上上大吉。”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好像扯远了,南弦重又言归正传,“今日进了一趟校事府,才发现那些人构陷栽赃很有一手,话术层出不穷,真让我有百口莫辩之感。”
神域并不担心,淡声道:“王朝渊从未放弃置我于死地,该来的总会来,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总之该与他交代的话都交代清楚了,南弦也放心了。仰头看,月上中天,这一蹉跎耽搁到这么晚,便与他话别,招来后面远远跟随的车马,回身对他道:“小郎君出入都小心些吧,惹得那人狗急跳墙,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呢。”
神域道好,又不忘叮嘱:“校事府要是再传你,你一句话都不要答,让他们来找我就是了。”
待把她送上车,目送她走远,一直尾随的卫官才从暗处出来,上前低声问:“大王,若实在厘不清,索性将这王朝渊处置了吧。”
神域摇头,“杀他一个,治标不治本,处心积虑的人多了,能杀光广平王一脉吗?”
卫官很是不平,“那该怎么办?难道站直了任他们算计吗?”
神域长吁了口气,对插着袖子道:“王朝渊既然想翻旧案,湖州那头是不会放过的,干脆顺势而为,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说罢四下望了望,今夜月色真是好,照得山河澄澈。这御道宽敞但空旷,远处的屋舍窗口泄出橙黄的光来,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便吩咐左右,“走吧,回去。”
策马疾驰,很快便赶回了清溪长巷,到家时一切如常,门房出来迎接,他翻身下马扔了马鞭,撩袍快步进了后院。
唐隋有个习惯,不见他回来,绝不能安睡,听到廊上传来脚步声,先就转头张望了。见他进了厅房,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问可吃过了,“让人再为你做一碗笋蕨馄饨吧。”
神域说不用,“已经在尚书省用过了,现在不饿。”边说边上前掖了掖他腿上薄衾,“这么晚了,阿翁怎么还不睡?我外面事忙,若是回得太晚,您就不要等我了。”
唐隋摆了下手,“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看书,没有什么可忙的,早睡也睡不着,不如等你到家。”
至亲如今就剩这一位了,神域虽然有筹谋,毕竟还年轻,听他这样说,心里便生出很多眷恋来。
蹲在他腿旁,仰头望着他,心里忽然觉得酸楚,脸上却强装出笑,打趣道:“阿翁年纪还不大,怎么像老婆子似的。儿如今有事业,忙得很,我一夜不归,您就一夜不睡吗?”
唐隋没有辩白,只是含笑凝视着他。
“真是与阿娘越来越像了……”神域嘴里抱怨着,很快别开了脸,起身问,“阿翁渴不渴?要喝水么?”
唐隋说好,靠着椅背,调转视线望向墙上挂着的画像。那画像是会君二十岁生辰那日,他替她画的,画中人拈花站在香几前,巧笑倩兮,目光温柔如水。
有时候他就想,如果是自己先遇见她,或者她的余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但二郎呢?二郎也不可或缺,即便经历了惊涛骇浪,他还是不后悔当初追随他。
唉,世事如流水,最惦念的人都不见了,好在会君留下了孩子,让他活着还有期待。
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他回神接过来,有个不错的消息告诉神域,“我的身体,比起以前好了很多。上回向家大郎调整了方子,脊背上的痛也渐渐消退了,除了人还乏力,没有什么不舒服了。”
神域很高兴,“这向识谙的医术果真还是可靠的,阿翁再好好养养,乏力就多歇息,等下回换了方子,说不定就能痊愈了。”
是啊,身上没有疼痛,又兴起了活下去的勇气。他还要看着雁还娶妻生子,等到有了孙子,家里多了孩子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日子才像正经日子。
他这样想着,视线不经意划过神域的脸,见他有一瞬心事重重,他心头不由一紧,“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神域忙说没有,“度支署琐事繁杂,每日应付有些累罢了。”
但唐隋是何其敏锐的人,直觉应当不是公务上的困扰。自己如今是个半残,越是接触不到外界,越是让他心焦,便直起身道:“你不要骗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与我说一说,或者我能帮上一点忙。”
神域笑道:“当真没有什么事,阿翁别问了。”
结果唐隋板起了脸,“你可是觉得我没用了,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神域见他生气,只好据实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说完回身坐进玫瑰椅里,抚触着扶手上的雕花,怅然道:“只是一再连累向家女郎,很有些过意不去。”
好在校事府没有将她怎么样,唐隋担忧的是更深层的问题,他甚至有些激动起来,高声道:“二郎人都被他们逼死了,如今还要来追究他为什么死?难道活着任他们一次又一次算计□□,每每惶惶不可终日,时刻准备着抄家问斩,死得毫无体面可言吗?”
他说到急处,当初的阴霾卷土重来,像个挣不开的噩梦,让他绝望又无助。
“究竟要把人玩弄到何种程度,他们才肯罢休,二郎是君子,皎皎如明月啊!一桩桩无中生有的罪名强加到他头上,说他结党营私,说他意图谋反,那谏议大夫……”唐隋眼含热泪奋力指向门外,“那徐珺,用何等恶毒的言语中伤他,说他凶横、淫荒、狡黠、险狼、跋扈……他们就是想逼死他!后来人不在了,神藏曜如愿当上了皇帝,睦宗也早已作古,到了神辑这一辈,他们又掏挖出前事来,想如法炮制再来对付你吗?”
神域从没见他这样激愤过,情急之下脸色都变了,忙上来宽慰,一迭声道:“阿翁别着急,我不会坐以待毙的。这世道早就教会我不可存妇人之仁,当年父亲念及兄弟之情错失良机,我不会了。”
唐隋却恍若未闻,用力抓紧了神域的手,张惶问:“校事府又提起你阿翁,要追究你阿翁私藏你阿娘的罪过吗?这样下去,可会累及你阿翁,让他身后不得安宁?”
这种目的本就昭然若揭,王朝渊懂得拿捏人的软肋,有了藏匿阿娘,才有他的存在,事实不容反驳。即便先冯翊王早就过世了,也不妨碍校事府污名他,寻根溯源,再一次鞭挞他。
神域满心愤恨,是因为知道这项罪名难以推翻,但却不能让养父跟着一起伤心动怒,便道:“阿翁别操心这些,我会见机行事的。您只管好好将养身体,外面的事都不与阿翁相干,一切有我。”
唐隋却缓缓摇头,“你若是身处腥风血雨里,我哪里还能好过。”
久病的人,已经脆弱不堪一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绝望,紧绷的身体倏地瘫软下来,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神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从惊恐中拯救出来,索性带他破罐子破摔,“父亲已经不在了,就算他们要旧案重提,又能怎么样,难道让我遵睦宗的政令,以死谢罪吗?纵然校事府有这心,圣上和宰执们也不会答应,皇伯魏王一脉就要断绝了,他们不敢。”
唐隋眼神涣散,良久才又集中起精神来,喃喃道:“你父亲一生高洁,不能让他死后仍受小人毁谤,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卫他的英名……”
这就是生死之交斩不断的情义,那一辈的人看重名声,比性命更重要。